大夏建都北方,京中偏爱将馅饼、包子等面点配细粥一同食用,偏偏叶可可幼时寄养在江东姨母家,饮食习惯都随了江南六省,长大后也没改过来,吃面点时总有点提不上劲来,叶宣梧聘了个会做江南菜肴的厨子才勉强解决了问题。
大约是为了补回她在寺中吃的那几顿斋,厨房大师傅这几日很是一显身手,光是蒸饺就快做出花来了。只见叶可可用筷子夹住蒸饺的两侧,细长的筷头微微陷入剔透的外皮中,勾勒出了混杂在菜叶中的整个虾仁,粉色的虾肉随着筷子收紧而微微颤动,等到那薄皮被刺开,浓郁的鲜香便涌了出来。
没外人在的时候,叶可可向来是不肯好好吃饭的。
包子要掰成两半啃,饺子要夹成了两截吃,什么都要搞清楚,什么都要看明白,就连喝汤也能从主料扒到辅料。这毛病在吃鱼蟹时更是变本加厉,往往能把好好的海货搞得面目全非。
“天和二十三年中秋前夕,我爹不知从哪搞了几篓螃蟹,说要孝敬祖父母,闹着要摆螃蟹宴。”
就在叶可可虐待蒸饺的时候,叶茗冷不丁蹦出了这么一句。
“他平时都外游荡,甚少归家,如今好不容易露面,祖父母哪会不依?彼时叔父还未进京,便带着婶婶与你一同赴宴。”
叶可可将半截蒸饺塞入口中,从记忆角落里翻出了点稀稀拉拉的印象来。
“你那时不过垂髫,哪里会吃螃蟹?我爹见你为难,屏退侍女,亲手为你剥蟹。我气不过,便趁他们饮酒,将剃好的蟹肉从你盘中抢来,塞入口中。”叶茗垂眼,“那蟹极肥极甜,膏脂萦绕舌尖,是我此生难忘之美味。”
“后来你嫁人从夫,我去投奔,见你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又有夫君敬重、婆母疼爱,便勾了你的夫君,逼他纳我为妾,新婚之日即便只能穿粉,也是我从未有过的快活。”
叶可可放下了筷子,“我记得姐姐脾胃虚寒,不可吃蟹。”
“是啊,所以我夜里疼得浑身冒汗,却不敢跟人说,”叶茗抬起头来,“男人也是,我贴身的丫鬟有样学样,竟也赚了个姨娘当当。”
她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我昨日想了一夜,回忆往昔种种,竟觉得滑稽可笑,所谓的甘美与快活,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姐姐可是恨我?”少女柔声问道。
“我恨的从来都不是你。”叶茗摇了摇头,“这一点,却是我临死前才明白过来的。”
“你昨夜猜我死在法场之上,确实没错,姓宋的造反被抓,株连九族,江东宋家连夜将他逐出族谱,远遁边疆,才保留了一丝血脉。姓宋的、我,还有我尚在襁褓的孩子,乃至你的姨父姨母,都死在了那个秋天,但有一点你肯定料想不到。”
这么说着,叶茗看向了尚还残留着一丝稚嫩的堂妹。
“我,上过两次法场。”
“而第一次,在昭元二年腊月初二。”
昭元,是新帝的年号。
“昭元二年的腊月,与过往的无数个腊月没有什么不同。”
同样的张灯结彩,同样的喜气洋洋,同样的人情往来,若硬要找出什么差异,那就是少了一个叶可可——彼时丞相千金已经远嫁江东,连初二回门都做不到。
相比之下,仍待字闺中的叶茗显得突兀了起来。
“婶婶跟我通过气,要把我许给左谏议大夫杨大人的次子,虽然是个庶子但也有秀才的功名,以后说不得能谋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好归宿。”叶茗的眼眶微微泛红,“当时三媒六聘已走了一半,眼看就要下聘书,奈何下聘要生身父母在场,我爹爹健在,叔父自然不能越俎代庖。”
知晓自家大哥是个什么德行,叶宣梧紧赶慢赶,才在杨家下聘前把不知道赖在哪个温柔乡的叶元岐给催上了门。
叶茗记得,她第一次见到爹爹梳洗整齐,规规矩矩地坐在堂前,像全天下所有要嫁女儿的父亲那样,紧张又踌躇。
“我听到叔父对爹爹说,杨家是清流出身,最讲礼义仁孝,不如借此开了宗祠,把我的名字添上族谱,以后也在夫家抬得起头。”
叶元岐听完把自己关在房内整整一夜,最终还是拒绝了弟弟的提议。
叶茗的存在,始终是他心中最深的那根刺。
谁也没有想到,正是他解不开的芥蒂,救了叶茗一命。
在收下聘书的第二日,相舍被北衙十六卫围了个水泄不通,而领头的,正是差点成为叶茗大伯的杨临清。
“家父和二弟并不知道此间内情。”叶茗听到杨临清如此说道,“皇命难违,还请世伯见谅。”
那封给叶家定罪的圣旨,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写圣旨的人像是恨极了叶宣梧,将所有他所能织罗的罪名都一股脑地往男人身上扣去,极尽辱骂之能事。也正是沾毒夹刀的文字,一点一点折断碾碎了叶宣梧的脊梁。
“罪臣无话可说。”
在最后,他跪在地上,取下官帽,俯身叩首。
“只求陛下看在罪臣往日的情分上,放过叶某的家眷。”
可他还是被判了满门抄斩。
姜家不是没有试图救过叶夫人,然而姜侯爷在御前跪了三天三夜,几乎跪掉了半条命,也没能等到圣心回转。
叶家被押上法场那日,恰逢大雪。
仅穿着单衣的叶茗跪在地上,看着爹爹、叔父与婶婶的鲜血融化了飞扬的白雪,顺着木台蜿蜒而下。书生们欢呼着,奔走相告,台下的百姓却沉默着,像是一场自发的祭奠。
当铡刀举起时,她发了疯般的挣扎、哭喊,天地间静极了,静到她能清楚的听到自己歇斯底里的尖叫与血液泊泊流淌的声响。
叶茗在那一刻,对自己即将死亡深信不疑。奈何老天爷就是这么恶劣,在千钧一发之际,皇帝似乎终于想起了丞相往日的好来,免除了所有女眷的死刑,改为贬为官奴——除了外嫁的叶可可。
皇帝特许她供奉父母亲人的灵位,以彰显自身怀仁之风。
侥幸捡得一命的叶茗本以为一生也就如此了,知道她发现,教司坊里,没有她的名字。
除了叶家人,外人谁也不知道叶元岐与她娘没有明媒正娶,也从未将她记于名下,因此竟无人发现,名单里少了一个。
“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庆幸自己不得父亲的欢心。”她对着叶可可惨淡一笑。
叶茗决定逃跑。
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她却完成得异常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