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尾七(1 / 2)
顾洛雪从大理寺出来已是深夜,宵禁的京城,灯火稀疏,交错如棋盘的长安城仿佛被黑暗笼罩的巨大棺椁。
过了洒金桥出槐巷就到朱雀大街,顾洛雪按照秦无衣的交代,一路调离巡夜的金吾卫,秦无衣和聂牧谣远远跟随在后面,沿路除了在屋檐上游走的野猫,偶尔还有几声零星的犬吠之外,并未觉察有任何异样。
直到顾洛雪停在永昌坊的南门,秦无衣才和聂牧谣跟了出去,顾洛雪连忙迎上来:“秦大哥,我复查了大理寺的卷宗,五年前的上元节,各州道以及京城没有一起命案。”
秦无衣应了一声,似乎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让顾洛雪带路去宋开祺的府邸。
秦无衣边走边问:“宋开祺官声如何?”
“宋侍郎为官清廉,恪尽职守,庙堂上下有口皆碑,起初只是都水监,京城洪患屡疏不绝,宋侍郎身先士卒带人勘查河道,疏通积淤,才确保长安城数年未有洪涝之灾。”顾洛雪叹息一声,“宋侍郎为政勤勉,视民如子,不曾想竟遭此大劫。”
秦无衣若有所思点头:“宋开祺在朝中可有政敌?”
聂牧谣对朝中百官底细了如指掌:“宋家原是高祖旧部,随高祖起兵反隋开创大唐,宋家也因此显贵,被太宗封开国县侯,世袭罔替,宋家后嗣历代均为朝中重臣,宋开祺官拜工部侍郎,为人中庸、谦逊,谨小慎微,未曾听闻有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之举。”
秦无衣意味深长说道:“宋开祺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
顾洛雪一脸诧异:“秦大哥何出此言?”
秦无衣岔开话题:“宋开祺遇害当日,大理寺可查得宋开祺有何异常?”
顾洛雪欲言又止:“卷宗上倒是看不出可疑之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秦无衣追问。
顾洛雪答道:“宋侍郎两朝为臣,均深德圣恩,被视为肱骨之臣,并被先帝钦点为驸马,将乐阳公主下嫁宋家,公主是金枝玉叶,宋家又是皇亲国戚,大理寺虽奉命侦缉,但碍于宋家身份显赫,未必敢详加问讯,我推测难免会有遗漏之处。”
秦无衣笑问:“大理寺卿越南天官居三品,在宋开祺的命案上都知进退,你一个小小捕快,就敢上门提人问讯?”
“洛雪奉大唐律,肃正纲纪,查案缉凶,上至权贵,下至百姓,洛雪都一视同仁。” 顾洛雪一脸磊落正气,边说边将鱼符交还秦无衣,“秦大哥,这枚鱼符还真是好使,越公见到鱼符毕恭毕敬,不但全力配合卑职复查旧案,得知我如今调查妖案,非但没有追问半句,还叮嘱但凡与妖案有关事务,由我全权处理,不必向他承报。”
聂牧谣在旁笑而不语。
顾洛雪一时好奇:“聂姐姐,你笑什么?”
“越南天是出了名的老狐狸。”聂牧谣冰雪聪明,淡淡一笑说道。 “妖案一事让京城百姓人心惶惶,朝局势必会受影响,太后责令三司会审,至今尚未有半点眉目,大理寺卿越南天难辞其咎,一边是皇命,一边是皇亲贵胄,越南天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这个节骨眼,你持凤纹鱼符传令查案,他当然是大喜过望,若是让你查出来,功绩归他,若是捅出篓子,越南天只需要一句不知情,便能把所有过责全推到你身上,所以他才会让你全权处理,是怕惹火烧身被你牵连。”
顾洛雪摇头,神情谦恭:“聂姐姐多虑了,越公立朝刚毅,不附权贵,绝非奸险小人。”
“难怪你只能当一名小捕快。”秦无衣苦笑,“怕是在你眼里,就没有奸邪之辈。”
“秦大哥见笑了,世间百态固会藏污纳垢,并非不视奸邪,只是洛雪坚信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顾洛雪坦荡无邪答道,“这也是我当捕快的原因,惩恶扬善,拨乱反正,洛雪愿为锦绣大唐尽绵薄之力,即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秦无衣硬生生停在前面,转身久久凝视顾洛雪。
“秦大哥,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顾洛雪一脸惶恐。
秦无衣回过神,神色黯然避开她视线,喃喃自语:“人无有不善……很久以前,有人也给我说过同样的话。”
聂牧谣觉察到秦无衣神色有异,还想追问,却见秦无衣一言不发只顾向前,半柱香时间,就到宋家府邸,远处有更声传来,已是亥时,四下一片沉寂,却见宋家府院灯火通明,有唱词之声绵绵不绝。
再过几日便是上元佳节,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唯独宋家门前还挂着两盏白灯笼。
顾洛雪上前扣门,开门的老仆从虚掩门缝中探出头,身后还站在一众护卫,顾洛雪亮出腰牌:“大理寺查案,劳烦通报。”
老仆眯着眼盯在腰牌上,露出鄙夷之色,宋家家世显贵,即便是区区府邸仆人,压根没把顾洛雪这个小小捕快放在眼里:“我家老侯爷薨逝,今日尾七,不便受到惊扰,诸位还请改日再来。”
老仆边说边想闭门谢客,顾洛雪非但没气,反稽首赔罪,尾七是大事,于情于理都不该唐突打扰,可话还未出口,身后秦无衣上前一步,一掌推开朱门,老仆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
秦无衣神情冷峻:“宋开祺死了,宋家不是还有一个喘气的乐阳公主,叫她去宋开祺书斋见我。”
老仆刚想发作,见秦无衣这般气势心里没底,宋开祺在灞河被妖龙所害,此事在长安城人尽所知,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也多次派人前来问讯,但都是先递拜帖,等到择定好日子才敢登门,别说一名捕快,就是御史大夫亲临也得毕恭毕敬,得到允许方才敢入门。
老仆定睛打量秦无衣,身上破皮袄满是污秽,怕是多年未曾清洗,怎么瞧也不像是朝中官员,乐阳公主虽是先帝庶出,可就算是当今圣上关了门还得叫一声姑姑。
眼前这人竟敢直呼公主封号,老仆服侍宋家大半辈子,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胆敢在宋家如此狂悖放肆的,要么是嫌自己命长,要么就是来人身份非同小可。
老仆看不透秦无衣来历,不敢贸然定夺,招呼围上去的护卫退下,派人先带秦无衣等人去书斋,自己转身通报。
顾洛雪跟在后面,心里暗暗吃惊,虽说秦无衣手里有凤纹鱼符,但如此无礼强闯侯爷府邸,万一乐阳公主追究严办,他们三人怕是今晚出不了宋家的大门。
秦无衣全然看不出丝毫顾虑,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径直穿过院落,偏头扫了一眼在院中做法事的那群方外之人。
做七是丧葬必不可少的风俗,从死者卒日算起,丧家每隔七天就要举行一次烧纸祭奠,共有七次,俗谓“烧七”,头七回魂,尾七归魄,因此头七和尾七尤为重要。
院中碧桃满树桃花,积雪压枝,稍许夜风便抖下一簇簇落雪,白色的桃花、白色的夜雪,在这焚香明烛的院落中平添几分萧杀之气。
碧桃树上挂满黄纸道符,树前设有三宝道坛,上放香烛酒食和各种法器,一众青袍方士围树盘膝而坐,众人闭目掐印,嘴里念念有词。
领头的方士手持桃木剑,隔一尺贴纸钱一张,用竹竿立在门口台阶上,能引亡者阴魂返家,最后将草木灰细细铺洒在地上,若是亡者回魂便能留下足迹。
秦无衣收回目光,在护卫带领下穿过前院,方才看出宋家府邸有多大,院内古木林立,亭台楼榭,廊回路转。
书斋在东南角,顾洛雪查阅过大理寺的卷宗,宋开祺遇害当日,在离开宋府前一直留在书斋办公。
秦无衣走进书斋,身后留下清晰可见的脚印,想必宋开祺遇害后,这里再无人进出,房间里布满灰尘,还保持着宋开祺最后离开前的模样。
秦无衣环顾一周,书斋陈设简致,又不失风雅,一幅灵秀淡雅书法悬于南墙,上书四字:真水无香。
看落款印章应是宋开祺手迹,书法淋漓悠远,与这书斋相得益彰,从中能窥其心境。
秦无衣信步走到座椅前,矗立良久缓缓坐下,顾洛雪大惊,刚想提醒那是侯爷主位,外人不能随便僭越,但随后又一想,大半夜硬闯侯府,已经惊动乐阳公主,能不能活着出去都还不清楚,还在乎什么礼节。
秦无衣久坐不语,目光如炬扫视书斋,悬于墙上是一把古琴,想必宋开祺平日里通达从容,闲时坐抚琴,明月来相照。
案几上有一盆七里香,有驱虫防蛀之效,久未打理,初露枯败之相,案头置有铜炉,启开一侧的鎏金银盒,香料的气息喷逸散出。
秦无衣揭去铜炉上的镂空盖子,炉内旧香饼已经枯涩无味了,只剩下雪样的霜灰,清理干净后从银盒中取出香饼,点燃后置于炉内,一会后,从镂空的缝隙中飘出一缕缕似有似无的氤氲。
铜炉一侧是灵璧石,石质坚硬,敲之铿铿,历来为文人所钟爱,上架一支尖毫,笔端墨汁干涸,砚台中还剩下少许研磨的墨迹,一方章印置于笔前,看印纹是宋开祺的官印,如此重要之物竟然随意放置,可见宋开祺离开时走的极为匆忙。
案几旁还有一个火盆,里面盛有少许纸灰,秦无衣在里面翻找,拾起一片还未燃烬的纸角,可惜上面没有文字,倒是纸张的质地让秦无衣眉目微微一皱。
聂牧谣在书斋走了一圈:“一桌一椅一方几,一窗一屏一天地,瞧这书斋,这位宋侯爷不像是附庸风雅之辈,还真是宁静致远,颇有建安风骨,如此旷远澄澈之人,行事必定淡泊豁达,为何离开书斋时竟这般仓促,莫非受到了什么惊扰?”
顾洛雪掌灯走到案几前,埋头细细观望书案,面露疑色,还未开口,就听见书斋外有嘈杂之声。
大门被人一脚踢开,一名长相俊朗,器宇轩昂的男子握剑而入,看他身穿长子孝服,顾洛雪就猜到来人是宋开祺独子宋宸。
宋家被封县侯,世袭罔替,宋开祺一死,宋宸继侯爵位,按礼当拜,顾洛雪本想上前迎拜,被宋宸一脚踢在肩头,力道不轻,顾洛雪半天没站起来,捂着肩膀强忍痛楚。
宋宸双目溅火,身后护卫也剑拔弩张,见到秦无衣坐在书斋座椅上,更是怒不可遏,全然不顾身份,仗剑一指大声呵斥:“汝等无礼擅闯,惊扰家父尾七法事,罪不可赦,还胆敢僭越书斋,脏了家父清净之地,混账贱奴,还不给本侯滚下来。”
“宋开祺也是风雅之人,你带剑进来坏了书斋茶香墨韵的意境,宋开祺九泉之下怕是也难瞑目,你为子,是为不孝。”秦无衣不动如山,声音虽轻,却有泰山将崩之势,“她奉大唐律查案,有官命在身,你竟敢出手伤人,为臣,是为不忠,你这个不忠不孝之徒,莫不成你还想造反不成?”
“你……”宋宸被秦无衣这番话说的无言以对。
“宸儿不得无礼。”
声音从屋外传来,满屋嘈杂瞬间安静,宋宸连忙收剑退了半步,脸上戾气全无,人影缓缓没入书斋,所过之处家仆、护卫纷纷跪迎,一名妇人款款而至,虽然身着素服,不施粉黛,但与秦无衣对视,顾盼之际,威仪毕现。
顾洛雪强忍肩伤跪地迎拜,即便是聂牧谣也屈膝俯首不敢仰视。
宋宸站在一旁毕恭毕敬:“阿娘连日操劳,还是早些回房歇息,此等琐事交由孩儿处置便是。”
妇人不语,目光始终落在案几前的秦无衣身上,众人皆跪,唯独秦无衣正襟危坐,与之直视,全无丝毫怯弱之意。
家仆前来通报,大理寺深夜到府查案,乐阳公主就感觉事有蹊跷,定睛打量秦无衣一番,莫说区区大理寺,就是一品亲王到了这儿也端不起这等架势,朝中掌权重臣自己都耳熟能详,细想一遍竟无眼前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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