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2)
杨埙大为意外,忙问道:“此话当真?”
源西河道:“我以我衍圣公弟子的名义发誓,绝无虚言。”
杨埙心道:“我本以为今日必定丧生于衍生公府中,却不想源西河提了这样一个条件。神算仝寅之前曾说过,要解我自己的厄运,需要付出一位朋友的性命,莫非就是应了这件事?也罢,反正我只需在日本待上五年,便能救朱骥一命,有何不可?”便点头应承下来,又与源西河击掌为誓。
被带离厅堂时,杨埙忽转头问道:“源公子,是不是你杀了杨铭?”
源西河点了点头,道:“我也是逼不得已。”
杨埙叹道:“源公子可知道杨铭他……唉,可怜的杨国忠。”
源西河一怔,问道:“杨国忠是谁?”
杨埙摇了摇头,道:“我已经答应你要去日本待上五年,还问杨国忠做什么?希望源公子也信守承诺,拿出解药去救朱骥。”
不日,杨埙便随日本使团离开京师,东赴日本。到日本后,他没有语言障碍,除了行动不得完全自由外,日子倒也过得安然平静,只是格外挂念家乡的妻儿,以及北京的朋友。由于海内外隔绝,极少听闻大明之事。
待到五年期满,杨埙迫不及待地登上走私商船西行回国时,才在船上得知大明已换了天子,而重臣于谦早于三年前被杀等事。一时全身发冷,旋即又热得满面通红,大叫一声,昏厥在地。
待到商船在山东登陆,杨埙也不动身南下回苏州老家探访妻儿,而是一路赶来北京,直接奔到登闻鼓前,擂响了大鼓。
虽则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世人该安于天命,然一味无情,放任天命,亦难免使有志之士心寒。他豁出去了,要为于谦鸣冤,要为于谦不平。
鼓院的老官吏闻声而出,一眼便认出杨埙来。正逢英宗皇帝的宠臣袁彬蒙冤下狱,老官吏只以为杨埙是在为袁彬敲鼓,立即飞报到御前。
明英宗朱祁镇亦对杨埙的名字有印象,问起左右时,太监们都说还记得杨埙,似乎跟前锦衣卫指挥朱骥交情不错,也极得前兵部尚书于谦赞许。朱祁镇本来颇欣慰竟有人替袁彬挺身而出,听了这话,立即拉下脸,下诏将案子发到锦衣卫处审理,主审官仍是门达。
本是门达锻炼冤狱在先,杨埙擂鼓在后,皇帝如此处理,显然是要送羊入虎口了。门达心领神会,动用各种酷刑拷问杨埙,甚至折断了他引以为傲的双手手指。
杨埙决定擂响登闻鼓的那一刻,便已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却不想平白被冠上为袁彬鸣冤的帽子,且无从辩解。在层出不穷的重刑下,他终于被迫认罪,且按照门达的授意,承认是受大学士李贤的主使。
一直准备拿大学士李贤开刀的门达很是满意,为了大张旗鼓,特意请三法司在午门会审杨埙,想借此机会扳倒李贤。
不想杨埙被押到会审现场后,当众大声道:“我是漆匠杨埙,有‘杨倭漆’之称,想必这里还有人记得我。我被迫离开京师,已有五年时间,新近才回来北京,根本没有机会认识李学士。”揭发了门达用严刑逼供的事实后,又高举血淋淋的双手,悲愤地道:“我这双手,曾为紫禁城三大殿上漆,而今全毁在了门指挥的酷刑下。自此之后,世间再无杨倭漆。”
在场官员惊叹出声,无不动容。然三法司畏惧门达势力,不敢据实上报。经过商议,判袁彬以钱赎罪,杨埙斩首示众。
袁彬也以为杨埙是为了自己而擂鼓,当然不能让恩人为自己送命,紧急求见明英宗,痛哭流涕,反复叩首泣请,终于令皇帝动了恻隐之心,下诏改判杨埙为监禁。
袁彬旋即被调往南京,带俸闲住,而门达愈发一手遮天。杨埙虽免死罪,却因为得罪了门达,没少受罪,不久便死在了锦衣卫诏狱中。
明英宗死后,门达获罪被贬,袁彬被召回京师,官复原职,掌锦衣卫事。不久后,门达被判充军。袁彬不计前嫌,在郊外为其送行,还馈赠了许多财物。门达后来死在充军途中。袁彬之后则一直仕途顺利,终卒于官。
杨埙活着又死了的消息传到苏州时,杨埙妻子蒋苏台正在客厅招待朱骥夫妇。朱骥因前下属逯杲向英宗皇帝求情,已被释放为民。他将岳父于谦遗骸运回杭州安葬后,便定居于杭州。又因苏杭相距不远,时不时地携妻子于璚英来苏州探访寡居的蒋苏台,多方予以照顾。
本以为杨埙早已被日本人源西河杀死,且毁尸灭迹。待听到原来杨氏只是被胁裹去了日本,却又在回国后卷入袁彬一案,终遭毒手后,众人先是惊异,继而悲痛。
蒋苏台倒是没有落泪,只紧紧搂着儿子杨国忠道:“你阿爹虽然不是于少保那样的英雄,却始终是个坦坦荡荡的男子。”
话音刚落,便有信使到来,说是奉翰林学士丘濬之命,来转交杨埙遗物。
那是一柄木制的骨扇,手艺虽不及蒋苏台,却也颇精巧,独具匠心,应该是杨埙在锦衣卫大狱中所制。扇首所题,正是于谦所作《和梅花百咏》:玉为肌骨雪为神,近看茏葱远更真。
水底影浮天际月,樽前香逼酒阑人。
松篁晚节应同操,桃李春风谩逐尘。
马上相逢情不尽,一支谁寄陇头春。
冉冉梢头绿,婷婷花下人。欲传千里信,暗折一枝春。一时间,众人再也难以自制,均泪雨纷下。
外一章青史尽灰
皇帝并非不死之躯,亦有七情六欲。过去恍如一场梦境——宣宗在立他为太子时目光流露出来的慈爱和期望,先生王振滔滔不绝的教诲与情逾父子的感情;土木堡血肉横飞的厮杀场面;大漠凛冽的寒风,一望无际的衰草;患难与共的袁彬和哈铭,闭城不纳的明军将领;于谦“社稷为重,君为轻”的豪言壮语,南内冷宫的凄凉与寂寞……
豪华汩没几星霜,废宅空遗古道旁。
鼠迹印尘盈故榻,燕巢经雨落空梁。
紫云歌断人千古,金谷花残梦一场。
世事兴衰总如此,啼鸦不必怨斜阳。
——于谦《叹贾平章废宅》
于谦遇害从始至终都不是一个孤立事件。清算结束了,清算造成的影响却还在继续。于谦死后,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和内阁大学士高穀深觉有愧于于谦,三人一齐向明英宗朱祁镇请求致仕。
高穀字世用,扬州兴化人。永乐十三年(1415年)进士,选庶吉士,授中书舍人。明仁宗即位后,改春坊司直郎,寻迁翰林侍讲。明英宗即位,开经筵,杨士奇荐高穀及苗衷、马愉、曹鼐四人侍讲读。正统十年(1445年)由侍讲学士进工部右侍郎,入内阁典机务。
明英宗朱祁镇从胡地归国时,千户龚遂荣认为明景帝迎接太上皇的礼仪太薄,特意投书高穀,援引唐肃宗迎太上皇唐玄宗的故事。高穀将投信藏在衣袖中,带入朝中,拿给群臣看,称:“武夫尚知礼,况儒臣乎!”但后来明景帝还是只用一轿二马将兄长迎回了南内。
王、胡、高三人都是几朝老臣,他们的主动致仕对明英宗触动颇大。朱祁镇复辟前,内阁有五名大学士,王文被杀,陈循被贬,萧镃、商辂都被削职为民,内阁只剩下高穀一人。所以朱祁镇很快批准了王直和胡濙告老还乡,但对高穀却颇为留恋,极力挽留。只是高穀去意已决,朱祁镇也无可奈何。
高穀离开朝廷后,闭门谢绝宾客,“有问景泰、天顺间事,辄不应”,显然对朝政之事忌讳极深,朝廷的薄情寡恩,无疑已经令士人心寒。
王直在宣德、正统年间名气颇大,却因同乡杨士奇的抑制,一直未能入阁。作为名望尊崇的资深老臣,始终未能入内阁为大学士,等于没有抵达人臣之巅峰,王直心中是有怨气的。但在夺门之变致仕后,他回到家乡,与下人们一起种地栽树,还感叹道:“曩者西杨抑我,令不得共事。然使我在阁,今上复辟,当不免辽阳之行,安得与汝曹为乐哉!”
意思是感谢当年杨士奇的压制,否则真的当了内阁大学士,还不一定能躲得过夺门之祸。足见夺门之变后的清算对朝野上下造成了巨大的心理恐惧,且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消散。这也是为什么于谦之死在后世引起诸多讨论的根本原因。
而于谦,在活着的时候便已经表现出对朝廷政治的畏缩与恐惧。政治的大背景与复杂的个人心理交织在一起,给其晚年生活涂上了一层灰暗冷漠的色彩。他在明景帝改立太子等一系列事件上所表现出来的优柔寡断及沉默寡言,无一不充分表明这一点。
于谦之死,亦成为明英宗朱祁镇心中一直不能解开的一个心结,虽然他碍于皇帝尊严口中不说,但一些事情却能表明他其实对于谦的人品和功劳相当认同。于谦死后,陈汝言继为兵部尚书,不到一年,便因事获罪,结果抄家时抄出了赃款巨万。朱祁镇下令将这些赃款摆在大内廊庑之下,召集众臣观看,还感叹道:“于谦在景泰朝深受重用,死的时候却家贫如洗。陈汝言当兵部尚书不到一年,就有如此多财富,贪的也太多了吧!”
同样是兵部尚书,于谦掌权时间很长,却是“家无余物”,陈汝言掌权时间极短,反而“赃私藉甚”。朱祁镇对杀于谦的懊悔之情也由此可见。
于谦死了以后,蒙古又开始屡屡骚扰明朝北方边境,朱祁镇忧心不已,经常长吁短叹。恭顺侯吴瑾有一天看见,趁机在旁进言道:“使于谦在,当不令寇至此。”
朱祁镇听了,默然无语。此时他内心深处,想必也是波澜起伏,心意难平。皇帝并非不死之躯,亦有七情六欲。对于朱祁镇而言,过去恍如一场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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