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2)
洛长念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朝他走去,抬起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无奈道:“你怪我对他们痛下杀手?那你可知成王败寇,又是否忘了我在琉璃别宫的一劫?朝堂上的风云诡谲向来不比战场上的更简单,一味的心慈手软只会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你难道不明白吗?”
“殿下所言我都明白,只是你我要做的事便是守护太子平安,好让他登基之后能以宽仁之心善待天下百姓,倘若现在便因皇位之争让大周鲜血横流,岂不是有违你我初衷?”语气亦轻缓了些,云宣道,“刘洪品罪不可恕,但他的族人大多无辜,何必要为难老弱妇孺,难道只为了以儆效尤四个字吗?”
洛长念苦涩一笑,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缓缓收了回去:“人人都道从生死场上归来的将士大都冷血无情,视人命为无物,但没想到你却是个例外。想当年我被父皇派遣为督军,你我在边疆携手作战,共抗天人死里逃生,那时是再也默契不过。没想到几年不见,你卸甲归来,虽然依旧还是我最信任的兄弟,却已经听不懂我话中的意思了。”
窗外有风来,吹得书案上的蜡烛忽明忽灭,像是这世事般无常。
那时方年少,那时也有共同的敌人与目标。
听他提及往事,云宣亦心生感慨,道:“之前殿下先行回朝,正值逸王在朝中的势力如日中天,若手段不狠厉些,只怕会后患无穷。但自从向将军回来接任丞相一职后,殿下如虎添翼,对逸王一方已从防守转向慢攻,倘若一味追求杀戮,恐怕还会引起皇上反感,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让皇上误以为太子的宽厚仁慈已不复存在……”
“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父皇不会查到太子身上,阿宣,你还是太过仁慈了。”轻叹着摇了摇头,洛长念道,“也罢,既然你已经向父皇上了折子,这次也便依了你,但下次切莫再如此冲动了。你离开朝廷太久,不知道有些人对自己人甚至比敌军更残忍,他们永远不会感念你的宽容大度,反而会借此化为利刃来伤害你与你深爱的人,到时候再后悔却是晚了。”
第69章 暗潮涌动(四)倾诉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 苏蔷便醒了过来,喝了口水,却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收拾了一番起身出门, 准备帮孔姨给前院那些刚种下的花草浇点水。
但已经有人先行一步了,那人手中拿着葫芦水瓢,将从旁边木桶中盛出来的清水浇进了花圃里, 动作轻缓, 极为细心,但也许是因着天尚未大亮, 那模糊的身影让人瞧着总透着几分寂落。
听到了身后窸窣的脚步声,他停下了动作, 转身看见她, 略有惊讶。
沉默着, 两人很快便浇完了花, 收拾好东西, 云宣建议去书房坐坐。
她还未去过他的书房, 只见窗子很大, 正好对着那一片花圃。
“将军有心事?”待他挑了灯, 留意到他一直浅浅皱着的眉, 苏蔷问道, “难道是沈熙的案子还未完结?”
“不是。”语气里难得地透着疲倦,云宣请她坐在窗前桌案旁边,沉吟片刻道, “只是最近觉得为官并不比打仗更舒心。”
与他相对而坐,苏蔷见烛光下他的神色甚是萧索,与往日的精神相差甚远,微有惊诧:“将军何出此言?”
目光探向墙根下朦胧的花草,云宣扶了扶额,感慨万分。
很多年前,洛长念曾被皇上因逸王的一句戏言而发配到边疆做督军,那两年他在战火中摸爬滚打,受了很多苦。那时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前锋,奉了向东灼的命令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也算是与他一见如故,一直共患难同进退。那两年里洛长念不嫌弃他出身卑微,也从未以皇子身份自居,与他情同兄弟几经生死。直到有一次边关大捷,又经太子提醒,皇上才将他重新调回了京城。
云宣原以为,在沙场的生死劫难会让人对生命更是敬畏,就算这朝堂闹得满是血雨腥风,他回来后也会守护无辜百姓周全。但时过境迁,他们远离了杀戮遍野的战场,在这繁荣安顺的晋安城重逢,他却渐渐地察觉到很多事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愿。
自古以来,夺嫡之争向来凶险万分,流血牺牲也在所难免,但他无法接受以无辜的生命为代价来稳固某个人的皇位。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想守护的是大周百姓的安乐和顺,不是只为权贵提供尔虞我诈的庇护好让他们肆意妄为。
但洛长念对这些似乎并不在意,也许在京城为太子奔劳拼命的这些年,他早已看淡了旁人的生死存亡,最关注的莫过于太子是否能顺利登基。为了应付逸王,那个看似温文儒雅的睿王已经有了自己对取舍的判断,其中却不包括无辜的性命是否值得去割舍。
短叹一声,云宣的目光有些缥缈,将悠长回忆缓缓道来后,神色中竟生出几分迷茫,苦涩一笑:“也许正如睿王所言,我已经多年未回朝堂,早已与那里格格不入了。纵然一心想助太子殿下登基为皇,却已然是有心无力,做的少了会让睿王左右为难,做得多了又有违本心,有时候倒真让人为难。”
没想到他平日里看起来运筹帷幄冷静镇定,内心却也曾如此的矛盾与挣扎,苏蔷想了想,诚恳道:“每个人在世上都会有亲朋不舍与依恋,做错了事的人固然不值得同情,但没有人可以无端夺去无辜百姓的性命。我不认为将军所忧所虑是多此一举,唯有尊重生命的仁者方能善待天下百姓,倘若为了皇位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开杀戒,又与暴君酷政有何区别?那些以长久太平为名罔顾百姓性命的人,却不知他们已经动乱了太平的根基,又如何能保证江山稳固人人安乐呢?”
云宣安静地听着,看着她的目光奕奕有神,渐渐地已然恢复了往昔的神采。
这些话正是他的坚持,他懂得,也没有放弃的打算,只是一直以来与睿王的政见不合终于在沈熙一案彻底显露出来,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突然间便想与人聊聊。
也许,只是想与她聊聊。
都说这世间黄金易取知己难求,但也不知为何,在宫城再与她相遇时,他便觉得她是个不一样的女子。
深藏心事,处事冷静,就像曾经身处绝境的阿娘,带着伤痛却指挥八方。但她却又有所不同,认真时的她怀念的是天下公义。
从不避讳勾心斗角,也不逃避尔虞我诈,在直面现实的同时,她所追求的不是大多数宫女所向往的富贵平安,而是另一种能让她以金石之芒跃然于暗礁之外的东西,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理想。
那是在深宫之中极少见的理念,聚之以聪明智慧,而非手段诡计。
她的处事,每每超乎于自身之外,纵然有时被情感所困,但大部分时候她都能忘我而超然。也唯有如此,她才会将很多事情的真相看得透彻明白。
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深思时有如星辰曜曜与众不同,但他却发现,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好像很多话无需多言,她便能懂得他的心事。
无论在边疆还是在京城,他都曾因人心繁杂而疲于奔命,但在她面前却出乎意料地轻松自在,因为她不骄不躁而且谦逊知礼,明明心里藏着千秋万壑却又简单纯粹,让人既心疼又敬佩。
倘若她只是生活在宫城外万千灯火中平凡的一家,也许以她的聪明才智足以过好这一生,可一入宫门后,有太多的艰险困境是以才智不足以应对的。
见他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苏蔷有些不明所以,有些惴惴地问道:“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轻轻摇了摇头,云宣有些局促地收回了目光,轻声道:“没有,只是觉得你如此通透,好像不该有什么烦事缠身。”
知道他方才的落寞不是因为不懂在宦海中生存的道理,也不是因为开始动摇了坚持初衷的心思,而只不过是一时间有些感叹世事多变,苏蔷也不再劝,在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后,不打算再隐瞒他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毕竟于她而言,往事是伤是痛,却并不可耻,因为她坚信阿爹的清白。
她弯了弯唇角,似乎想极力挤出一个笑意来,但却不知落在云宣眼中不过是个没有一丝温度的弧度罢了:“我的心事,便是希望有一日能让阿爹沉冤得雪,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她告诉他当年阿爹枉死在牢狱中的经过,久远得像是她前世的人生,可在多年后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提起时所有的细节却都历历在目。
岁月从不能痊愈真正的伤痛,它只是教人去淡忘,直到有一日,新伤覆了旧痛,欢欣冲淡了痛楚。可它还在,只要还不曾忘记。
天色已然大亮,烛光淡了许多,清风一过,带走的似乎还有她沉浸的往事。
苏蔷的神色很平静,甚至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目光也有些虚无,好像方才所说的不过是旁人的故事,但他却知道,她是痛到了麻木,面容已承受不住那些日夜纠缠她的哀伤。
没有劝慰她一个字,他知道她需要的不是无关痛痒的怜悯与同情。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想翻案并不容易,”沉吟片刻,他直入重点地道,“证据证人反倒是其次,最关键的是没有翻案的契机。大周有明文规定,凡凶杀命案,倘若嫌犯伏法,三年后不可翻案重审,就算是断案的官员因罪恶滔天而落马受罚,那些由他经手的案子也不能破封重审。若有例外,需先由初审此案的县衙或府衙将搜集完整后的物证供词提交到大理寺,由大理寺审核通过后将重审公文上交刑部,再由刑部将案子重新发往府衙审理。只凭冤枉两字,根本算不得什么例外,官府是不可能受理的,更何况依你所言,许城县令欧阳默嫌疑重大,若此案是他一手操控,又怎会轻易同意重审?而且就算最后他同意了,从县衙到刑部手续繁琐苛刻,若再有人故意阻挠,只怕没有两三年也到不了开庭的那一日,拖得人心神俱疲后,最后说不定只能不了了之。”
她虽早已坚定无论如何艰难也要替阿爹翻案,也曾计划过如何收集证据证词,却没想到在开始之前这许多规矩已然便是难以跨越的沟壑,不由皱眉问道:“那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那倒也不是,只是另外一个方法也不是很可行。”他思量片刻,道,“大周朝廷对官员升迁向来看重,若是品阶调动在三品以上,需吏部核查其包括政绩在内的背景,由刑部辅佐,而且必要时轻衣司也会暗中调查。倘若欧阳默能升至府尹,我便可想办法让轻衣司插手他的政绩考核,你父亲的案子自然也能重审。只是这个办法太过被动,而且欧阳默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一跃三级坐上府尹之位。”
这个办法更是迂回复杂,而且更不可控,苏蔷一时间免不得心灰意冷,面露沮丧。
原来这世间坏人作恶可以在一念之间,而让无辜死而瞑目却难比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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