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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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深冬,冷冽的空气随着门的打开一口气地灌入,卧躺在暖榻上的人微一睁眼,就透过梅花窗看着外边已经被雪压歪的红梅。

一阵风过,红梅上的雪簌簌而下,摇摇颤颤地像一对正在欢好的男女。

她忍不住想起昨夜的荒唐,她在书生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迷失了该有的冷静,又因书生的格外守礼而清醒,虽到最后两人也并无逾矩,她却不得不在意起这突如其来的反常。

她不纵情,不重欲,而昨夜,她不止回头,分明还有了别的心思。

是突然想到了无尘的缘故,还是哪里出了错……

燕云歌心不在焉地想着,才半坐起来,有茶杯自旁递来。

“什么时辰了?”嗓音是可听见的干哑。

“天才刚亮。”

燕云歌接过润喉,见他大清早穿了件青色文竹暗纹单衣,看样子也不畏冷,握着杯子斟酌着问:“你合该做个武将,怎么半点不会武,还喜欢做儒生打扮?”

“家族诗礼传家,后辈自是以读书为主。”段锦离熄了安神助眠的檀香,回头见她若由所思,便去将窗格支起,又重新给碳盆加了碳,叫屋内既有清晰的空气,又不失温暖。

“先父虽是儒将,却不拘着我们一定要习武,他觉得我比一般人喜欢舞文弄墨,也耐得住性子制香抚琴,既然有此才学,就是不为官,去书院做个夫子也使得。”

“人各有所长,令尊懂得扬长避短何尝不是大智慧。”燕云歌正在更衣,抽空回了句话。

她昨日的礼袍已皱得不能穿,书生为她准备了套半旧的学子服,她麻利地罩在身上,一系腰带,竟合身的很。

燕云歌又寻了件黑色的貂裘披在外面,微笑着走出,“不过听段兄刚才所言,家中好似还有别的兄弟姐妹,怎么就你一个人独居于此?”

段锦离没想隐瞒,不过见到她穿着自己十五岁的衣裳徐徐走来,喉咙里瞬时干得厉害,先前只当她颜色不错,宜男宜女之相,现下一身朝气蓬勃的学子服更衬得她眉眼灵动、俊秀逼人,暗想还好没为她寻套女装,徒然害了别的无辜男子。

燕云歌观他拼命喝茶,当是不便说,理所当然没有刨根问底。她刚一落座刚落座,一股淡淡的白檀香便钻入鼻中。

“好香。”她忍不住赞叹。

前世身为世家子弟,她再不懂香,身旁也有周到的下人每日为她的衣裳细细蒸熏,便是来了这世后,她身处香火缭绕的佛门之地,也少不得香汤浴佛,却是从未闻过如此清香悠远又不张扬的好香。

燕云歌心里一下有了底,香料并不便宜,听闻上等的香料随便手指缝漏出的一点也当值黄金,再看段锦离的衣着装扮,虽是旧物,料子和做工上半点没得挑。

她回想起书生说毁琴就毁琴的举动,寻常人被皇帝罢了官,还有惶惶不可终日、到处奔走的模样,他倒好,一股子傲气不加收敛,说发火就发火——先前也不知是怎么给他做到刑部尚书的?

——身居高位者哪个不是滑不溜手的老狐狸。

“姑娘在想什么?”

见燕云歌兀自出神,段锦离夹了一块嫩豆腐,放入她面前的碗碟中。

“不知道姑娘爱吃什么,便自做主张都准备了一些。”

嫩竹笋,鲜木耳。

大冷的的冬日,仅这两道菜已然算得上用心和难得,更遑论这软软滑滑的豆腐,一筷子下去还夾不起来。

燕云歌试了又试,也只夾起半块,没等送入口中那小半口又落入了粥里,不由惊讶地看段锦离,“你是怎么做到的?”

段锦离忍不住笑出声来,“作画最讲究腕力上的巧劲。幼时,先生严厉,一日三餐命我们用羊毫夾豆子,夾不起来饿上几天都是有的。”说着,稳稳地又为她夾起一块豆腐,这次是直接送至她嘴边。

燕云歌想要拒绝,却败在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她大致不习惯突然来的亲昵,纵然豆腐入口即化,心里还是没由来的别扭。

饭毕,段锦离收拾了食盒放在门外头,自有酒楼的人来收。

回来时,他见燕云歌在自己昔日画作前目不转睛地打量,猛地敛了笑意,走过去淡淡道:“拙作不堪,怕污了姑娘眼。”

燕云歌同他的关系亲近不少,若是往常听来这话还有找茬的味道,现下也未察觉到语调的不对劲,直说道:“惠昌三十二年,你家中是否发生了变故?”

段锦离难掩惊色,早就领教过她对书法的见解,可他没想到,没想到——

“姑娘何以有此一问?”

燕云歌的眼睛还在墙上挂着的一副《湖海倦游客》上,她第一眼只觉画笔细腻,湖海栩栩如生,再看题字,落款,印章,才察觉出不对之处。

她将心中怀疑说出,徐徐又道:“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这篇表文卧龙先生意在规劝君主亲贤远佞,同时也表达自己以身许国,忠贞不二的想法,以你当时的年纪……以身许国为时尚早……”她正要算。

段锦离轻声吐出,“十四岁。”

“那年我十四岁。”

燕云歌想不到他才十来岁就能写出凌厉如刀锋的字,对于是何变故她心中有了疑问,下面的话一时不好说了。

“不瞒姑娘,那年……我高中一甲末等,尚来不及使祖上萌阴,父亲就遭人暗杀于府中,死在我母亲面前……”他平静地回。

“难怪……我看不出你写这两句时的壮志,只觉得你当时应该异常愤怒……“

段锦离沉默着。当年,他经此变故,从不解到愤怒,再之后一蹶不振,再不能恢复往日的骄傲和蛰伏。他将面前的画一扬,露出了底下的《泛舟湖上》,声音不觉温柔道:“还请姑娘看这幅。”

燕云歌眼中惊艳闪过,上前一步细细观看,赞美之词正要脱口而出,一看题诗,心里不由一咯噔。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再看时间,惠昌三十六年。

不过三年,他的字从凌厉笔势转为了颓败,更兼有心如死灰的绝笔之相。

“这年……”

“那年,家母病逝。”段锦离将两幅意气之作收起、搁置,“三年丁忧,三年守孝,又再三年,唯一的妹妹葬身火海,唯我安然无恙活了十三载,想是天煞孤星之命,连阎王也不敢收。”

他的表情波澜不惊,好似纵然有滔天的恨意也已被岁月磨平,如今,只剩下时过境迁的泰然。

近乎灭门。

燕云歌内心翻腾,再机敏的脑子都攒不出一个安慰的词来。想了想,她还是决定都不说为好,她没有富余的同情心,书生也未必需要,劝人节哀的话也分场合,如果对方显然放下,不如给一个心照不宣的拍肩更为妥当。

然而她的手刚伸出去就落了空,段锦离弯腰取来两副新画挂起,一副《梅中寻雪影》,一副《戏娇娇》。

燕云歌掩饰般地将手负在身后,重点在看第二幅画,竟是她昨日笨拙弹琴的模样,而画中的他品茗细听,老神在在,神态还颇为享受。

她错愕一瞬,“你何时画的?就这么挂在这显眼处,旁人问起画中男子是谁,你要如何解释?”

燕云歌刚问完就知道自己犯蠢了,不说他有没有访客来干她何事,书生不甚在意地挂出来,显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

段锦离侧头看她敢气不敢言,心情不由很好,明知故问地打趣说:“娇者,娇艾,娇娆也。嫩红娇绿,爱怜不及,小生心思全在画里,还要解释什么?”

猝不及防地被戏弄,燕云歌闹了个脸红。

“此画尚未提诗,不如由姑娘添几句?”他说着取下画,又取来笔。

燕云歌面色复杂,这人厚颜无耻就罢了,现下还要得寸进尺,真当她是好相与的不成?换了寻常,她自然要说回来几句,如今联想到他身世堪怜,又见他递笔的手执意僵在空中,不情愿地想道:罢了,容他乐一会有何妨。

她接过笔稍作停顿,很快洋洋洒洒一挥,十几个笔锋凌厉的行书体已跃然纸上。

落款的云之二字,笔走龙蛇,尤其行云流水、潇洒好看。

段锦离才看上句,只觉心中一暖,再看下句,忡然变色。

燕云歌知道这人心眼小,脸上的得意都来不及收,赶紧借故还有要事要办,告辞去也。

段锦离拦不住人,眼睁睁看着她逃之夭夭,脑海里又出现落荒而逃四个字。

“且由着你去。”他忍不住笑。

再看那副意气之作,不免笑得更厉害。

天气稍寒吾不出,氍毹分坐与郎奴。

管他郎君还是奴,身娇肉软不若壶。

上联尚有两分意境,到了下联,纯粹的率性而为,露了娇态而不知。

虽人走了半天,他才转身往内堂走去,到了之前聊天的画作前,静静坐下好一会儿,才发现手心有点汗。

他微微垂眼,慢慢握紧了手心。

燕云歌才回了驿馆,就有守卫来报东宫的赏赐已下,她将小件的赏赐分给此次同行的将士和嬷嬷,将大件贵重的物件轻点完毕后,拟了单子贴身保管,这么一忙活,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天。

第三日,驿馆里人人为回程开始忙活。

按礼今日是公主回门的日子,公主自然不会来驿馆,众人却不得不去谢恩。想到回国还得去盖通关的文书,几趟事情不如做一趟解决,燕云歌当下更衣冠发,决定今日就进宫谢恩去。

宫门外一角,燕云歌报了身份还在等候,此时一辆描金朱漆马车缓缓过来,她身旁的守将主动过去询问。

教她意外的是,守将只撩了帘子看了一眼,便恭敬地放任马车进去。

燕云歌好奇起来者的身份,宫闱前不下轿撵,那得是亲王或者皇后才有的殊荣,她依稀间听到守门人喊了声大人,是哪个官员有如此大的排面?

马车远远而去,四角挂着红色的穗子,她所在的角度正巧看见车门右上角印着烫金大字的旗帜——司徒。

司徒?

她翻遍了脑海找不出和这个姓氏有关的人物,复姓本就少见,何况这么一个对春藤来举足轻重的人物。

认真说来,两世加起来她也只认得一个闻人姑娘。

想到文香,燕云歌自然想到莫兰,向来避之不及的感情如今会令她感到担忧,担忧莫兰的病情是否好转,担忧这么冷的冬日她该如何熬过,前世的生母都不曾教她有迫不及待回家的冲动,如今莫兰却可以。

燕云歌心生几分烦躁,就连守卫请她进去时都忘了回敬的礼数。

华阳今日的打扮即尊贵又娇俏,上身是正红色的对襟袄子,配以玉兰蝴蝶扣,下头是青莲色的长裙,上头的莲叶用金线勾勒地朵朵如生,将二八少女的曼妙身段展露无遗,美好的叫人不敢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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