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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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燕云歌忽而听到外头树权折断的声音。她惊出一身冷汗,坐起时心头还扑腾着。这几日才来的奶娘听到声响赶紧过来询问,“夫人可是梦魇了?”

她捂着胸口还有点惊魂未定,下意识问:“孩子呢?”

奶娘端来温水为她润喉,回道:“大人正抱着呢。”说着又压低了声音,“睡着了都不肯放下,非说孩子醒了要找他,奴婢说孩子这会还不记事的,回头抱懒了,再想放下可难啰。夫人可知大人怎么回的?”

燕云歌捏着杯子不出声。

奶娘自顾将话接下去,轻轻笑说,“大人竟说‘这是我的福气。’”

回想几日前自己被掳来那会,奶娘不由感慨,“奴婢原当大人凶神恶煞的似悍匪出身,未想竟是这般有情有义的郎君,夫人当真好福气。”

燕云歌冷着脸将杯盏递回给她,奶娘一肚子话被这记冷眼憋了回去,心惊之余不敢再作声。

昏暗的烛光里,那道颀长身影始终抱着襁褓轻轻摇晃,若落到盛京那群人眼里,不定要惊碎多少双眼珠子。从一开始的手脚不知如何安放,不过几日,他已对各种局面游刃有余——倒比她这个生母称职多了。

燕云歌顿觉气闷,察觉是屋内炭盆烧得火热,便使唤奶娘去开窗,那人察觉到她的意图,赶紧走来,急道:“你还吹不得风。”

奶娘在旁附和,“夫人且忍忍,外头的风雪太厉害,便是吹进来丝毫小世子都要遭不住,夫人不为自己也要多为孩子想想……”

“我为何要为它着想。”

奶娘被噎住,柳毅之已听出燕云歌在发怒边缘,挥手让奶娘出去候着。

“你是不是也这般想。”燕云歌冷言冷语,对孩子的厌恶更不加掩饰,“觉着我该认命,我的一切都该为这个孩子让路。”

柳毅之早从奶娘那听说,这月子里的女人最是敏感多疑,心事过重,他自觉将声音放轻,像怕惊着襁褓中的小人,又怕语气重了会说恼了她,“我喜爱这孩子,皆因它是你的孩子,云之,”他抱着孩子从床沿边坐下,“你看看他,他与你生得一模一样,我见着他,便会不由自主想你小时候会是什么模样,这样的孩子谁见了不会喜爱,云之,你看看他……”

燕云歌却是别过脸去。

孩子突然呜咽着哭了起来,柳毅之抱着哄了一会,猜是饿了,便打算交去给奶娘去隔间哺乳。

“柳毅之。”她忽然开口唤他,“孩子的生父——”

“是我。”他背对着她回答,很快又强调,“云之,给我个机会,我能做好。”

像怕被拒绝,他快步离去。

屋外头很快传来嘹亮的啼哭声,明明是那般弱小的身躯,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燕云歌陷入自厌,她被柳毅之困住十日,与外头也彻底失去联系十日,燕行被大理寺的人带走,城内又是大雪封城,县衙没个主事的人,不定要乱成什么样,而她竟还能点着炭火,躲在柳毅之的羽翼下偷得片刻安稳。

她并非不能离去,却总得顾忌这个早产的孩子能不能受得住在风雪中前行,到底是她带他来这世上,总该将它完好地交到他生父手上。

至于之后——她若能一人之下,她便有余力护着孩子一生周全,倘若他朝失势,少不得是行乞绕开门,此生不复见。

燕云歌下了决定,在隔日唤来奶娘,托她去买些孩子用的厚实的保暖衣物,甚至去街坊那要些零碎布头,她想为孩子准备件百衲衣。

奶娘欣慰这位夫人总算为孩子着想了些,便也不畏漫天风雪,哆嗦着出去寻了半日。

挨家挨户讨要碎布头这般大的动静,以无尘谨慎的心思定会寻着过来,她转头看向摇篮里正安静沉睡着的小人,伸出手去轻轻推了推摇篮,吃饱喝足睡得正餍足的小人张着嘴,无声地打着哈欠,她瞧着有趣,忍不住伸出手去要摸,却在半空中卷回了指尖。

她的手总是太冰凉,还是不惊着它为好。

“我曾不愿留你,但你到底来了。”她叹着说,那与她如出一辙的五官时刻提醒着血缘的奇妙,她心中很是茫然,她分明是自私自利的人,竟对这才谋面几日的小东西会有不舍。

以她一贯的谨慎自然懂得留下这孩子的后患,不想却在真的要动手时,突然想起他生父哀求她时的表情。

那样与世无争的人,在求她。

燕云歌默默无语,很久后才怅然若失般,自言自语道:

“我两辈子凉薄无情,心里倒有过你父亲。”她突然怀念起山中无忧的岁月,那会她总在恼日子难熬,总在经文念烦之余去捉弄无尘和一帮师兄弟们,不过两三年光景,过去的厌恶不及竟叫她怀念起来。

怀念的是那份惬意,还是单纯的人事,她已不想去分辨。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她轻声表达着生涩的祝愿,再看一眼孩子,轻轻一推摇篮,哼了首她孩童时学的歌谣。

皑皑白雪如海浪,巍巍银峰犹神龙,燕云歌在一场无声的雪落中,做了一个恍惚的梦。

梦里,是无尘衣袂飘飘,从漫山白雪中走出,他寻到了贪看不回的她,轻道一声,“净心。”

他总能轻易找到她的。

时光轮回里,那么多人曾在她身边来来往往,唯他固执地坚守了下来。

梦境交错,是真是假,一切无从分辨起。

门吱呀着被打开,那人如梦境里那般从风雪中走出,他脸上来不及收起的焦急在望见屋子里她平淡的神态后,一切安定了下来。

“净心。”

他轻声唤着她,却不敢轻易带着一身凉意靠近她们。

“不必与他提及我,若非要问个缘由,便说我早已经死了。”她起身轻柔地从摇篮里将孩子抱起,未足月的孩子看起来是那样小,听奶娘说她来时孩子连吸吮乳汁都不会,还是她挤了奶水,一勺一勺地喂进去。

难得喂出了点模样,今日就要分别。

“净心,随我一起走。”无尘没有看孩子。

燕云歌摇头,说了孩子的生辰时日,便将孩子交到他手上。

“你我之间,你已是求仁得仁。”她平静地说,平静地伸出手去,“不要带着他来寻我,还有,解开。”

无尘不敢相信她真的会无情至此。

“我本性如此。”她再看一眼睡梦中的孩子,才抬眼看他,眼里的嘲讽不欲遮掩,“既是自作孽,你为何又要不甘心。”

无尘死了心。

他以为那些年的山中岁月让他与别的男子不同,如今想来,他唯一的不同,不过是占了那几年她身边无人的便宜。

是他自以为是,以为敛起锋芒的凤凰会在他这株枝头久栖。如今换来一句自作孽,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无尘苦涩地道了声,“好。”

内力被解开的同时,是无尘紧紧抱着孩子转身消失在满天飞雪里。

那些年青衣古佛下的陪伴,无声细流的感情,都在一场雪里,落了个干干净净。

她入了世,既见名利,不见得能求仁得仁。

他出了山,既起贪嗔,未必也能问心无愧。

这年冬,大雨雹,牛马死,城中薪食俱尽。两位御史大人在民有冻死前收拾出县衙,四处搜寻无法御寒的百姓,将他们安置在县衙中,点炭火,分米粥,让情况不至于再糟下去。

时转三月,盛京。

白容将头从书前抬前,挥手让管事去将人带进来。

房门开,有人躬身行礼,“下官燕云歌,参见侯爷。”

白容伸手端过桌上茶杯,抬眼盯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划过杯沿,声音清润柔和:“听说燕大人一早就进城了,何故现在才来见本侯?”

燕云歌回道:“下官进城时已经三更,万不敢打扰侯爷歇息。”

“本侯还以为,”白容放下茶盏,微微笑了,“燕大人路途奔波,风度有损,不好意思来见本侯呢。”

燕云歌面不改色:“下官确实灰头土脸,不敢冒犯了侯爷。”

“起来吧,”白容从案几上取过一本折子,语气平静,“今早刚收到份折子,这笔迹着实令本侯眼熟,却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燕大人替本侯看看吧。”

燕云歌起身上前接过折子,看了一眼,不由吃惊。

这是她交季幽带去御史台的折子!此刻竟会出现在白容这!

白容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看样子燕大人是认得这笔迹,不知道燕大人有什么解释?”

燕云歌强作镇定:“下官不认得,只是觉得写信之人异常大胆。”

“不认得?”白容起身,迫近她,低头附在她耳畔,轻声道,“应了我的情,竟还敢想着来对付我,燕大人,你的确大胆地很。”

声音带着笑意,听的人却知道他已怒极,燕云歌默不作声。

白容坐回椅子上,不动声色:“以下犯上,目无尊卑,仅凭这折子,本侯便可让燕行一辈子待在大理寺。”

燕云歌道:“不过是陈书请示,或许言辞有失,但也更能体现燕知县行事谨慎不是么?”

白容斜眸瞟她,冷笑:“燕大人爱弟之心,可真让人动容。”

燕云歌不语。

没有预料中的恐慌,白容有点不甘心:“你还有何话说?”

燕云歌道:“下官无话可说。”

白容轻哼:“胆子不小。”突然,话锋一转,不怒反笑道,“你说说,如果不是本侯请赵姑娘回府小住几日,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回来?”

那话里暧昧若是别的女子听了肯定要脸红,燕云歌却不为所动,直接问道:“赵灵在哪?”

白容一笑:“放心,人好的很,你的人,我哪舍得伤她。”

燕云歌吸了口气,冷静道:“敢问侯爷到底意欲为何?”

白容屈指敲敲桌面,悠悠一句,声音清润,“能为何?不过是本侯想念大人了,想大人早点回来陪陪本侯。”

声音绵长,听着情真意切,燕云歌却不禁蹙眉,白容与她一样,都是不把儿女情长放在眼里的人,这会做起情深,实在令人胆寒。

她寻思片刻,猜他已经怀疑自己投效了皇上,试探着笑问:“侯爷说笑了,侯爷身边人才济济,侯爷要排忧解闷,哪轮的到下官……下官还以为是侯爷……”说到这里,她陡然停住。

白容道:“以为什么?”

燕云歌无畏地迎上他的视线,微笑说:“以为侯爷不想有人再查国舅的案子,借故把下官支了回来。”

白容剑眉微挑,闻言笑了:“是有这层考量,可惜令弟不识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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