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1 / 2)

加入书签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声声牛羊的叫声吵醒了。我下床来到窗边,看到草场上已是一片繁忙,鞭梢声此起彼伏,成群的牛羊如潮水般地向前涌。我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走出了房间。

来到外面,阿妈正准备把牛羊往草场赶。当她看到我后,就热情地走了过来,边走边说道:

“小羽,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看了看东方微微探头的朝阳,然后对着阿妈说道:

“现在已经不早了,我们在局里也起来了。”

“哦,那先吃饭吧。”

“你不是要赶牛羊去草场吗?”

“这点时间,不碍事的。”

阿妈口中的早餐我以为是糌粑,实质则不然,是奶酪。这是一种发酵的牛奶制品,与酸奶很相似,近似固体食物,但营养价值比酸奶高。

吃完早饭,我就和阿妈告辞了,骑着则旦向镇里走去。大约走了一小时多,我看到在前方不远处聚集了一群人,正在争论着什么。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任青旺堆和尼桑才旺因为草场的事在争吵。这几年,放牧的经济效益越来越明显,特别是羊毛价格攀升,很多牧民都加大了放牧的数量,这样就导致草场资源越来越稀缺,特别是好的草场。由于以前在划分草场时的草率,现在争夺草场时有发生。

旺堆和才旺家族是卡沙村人丁最旺盛的两大家族,两个家族关系却不好。具体细节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和姻亲有关系。

尼桑才旺是我们所长尼玛才旺的哥哥,也是卡沙村村长的弟弟。可能是占有一些特殊的资源,导致他语气不是那么友善。

“这弯滩一直是我们在放牧,凭什么说是你们的?”

对面的任青旺堆也不是好惹的主。我听尼玛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可是卡当的一个另类,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后来因为致人重伤,还坐过牢,是卡当不折不扣的“特别关注对象”。

“凭什么?你别忘了,当初是我们把这弯滩给你们的。”

“给我们?你说得好听!”

尼桑才旺轻蔑地看了任青一眼,说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要娶我们的卓玛,你们才决定把弯滩给了我们。再说了,既然是给,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用草场作聘礼,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新鲜,但在卡当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有的聘礼还会用牛羊,也有的用钱,但钱只占极少数。

听了尼桑才旺的话,任青显得有些激动,说话也大声了很多。

“当然得要回来?你们卓玛娃子都不生,我们理应收回草场?何况她现在已经回你们娘家了,已经不是我们旺堆家的人了。”

尼桑才旺轻蔑地看了任青旺堆一眼,不屑地说道:“那是你们桑库旺堆自己不行,不是条汉子。还怪在我们头上,真是笑话。”

“你说谁不是汉子?”

任青旺堆瞪圆了眼睛,虽然不是勃然大怒,但也差不多了。

“你儿子桑库旺堆啊!难道我说错了?”

尼桑才旺的戏谑,换来了对面一群人的激愤。

“你个王八蛋!”

“狗日的,胡说八道!”

尼桑才旺也不甘示弱,向前了一步,满脸怒气地吼道:“说谁呢?有种再说一遍!”

“就说你,你个王八蛋!别以为有个所长弟弟就了不起,我们不甩他!”

“他妈的!还真以为我端木是好惹的!”

尼桑才旺从腰里掏出了一把两尺长的藏刀,身后的人也纷纷响应。而对面的任青旺堆一伙人也不甘示弱,也亮出了自己的藏刀。雪亮的藏刀在阳光下,发出莹莹白光。眼看双方局势就要演变成一场械斗,一旁的我则急红了眼。

我曾经想过劝阻,但我知道那是徒劳无益,一则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二则是我是新手,对于他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的话还不如蚊子叫。这里深层次的原因是他们的法律意识很淡薄,喜欢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警察有时候也得靠边站。但现在的情况,我已经不能袖手旁观,那样搞不好会出人命,毕竟人命关天,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

“大家冷静!冷静!”

我冲到他们中间,挡住了两边将要接触的身躯。

“小警察,哪凉快哪待着去,这里的事轮不到你管!”

任青旺堆看了看我,毫不吝啬地给我了个蔑视眼神。

“谯科员,你一边待着,这里的事你别管!”

尼桑才旺虽然和我有几面交情,但他这个时候正在气头上,态度也同样不友好。

“有什么事大家坐下来说,好说好商量嘛!”

“我和他没什么好商量的。今天谁能站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行,今天咱们就把这事作个了断。谁先躺下,谁以后就别出现在弯滩!”

我没想到我的好话不但没有换来双方局势的缓和,反而换来了尼桑才旺和任青旺堆两人更大的愤怒。

“打,打……”

双方明晃晃的藏刀举了起来。眼看就要见血,这个时候我已经没了其他办法,只得拼死一搏。

“慢着。今天你们一定要分个你死我活的话,就先把我砍了。否则我绝不允许你们动一刀!”

两边的人可能是没想到我会有如此举动,愣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尼桑才旺不解地看了看我,说道:

“谯科员,你这是何必?我们这是私事,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处理争端的。这是传统,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好吗?!”

相比之下,任青旺堆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他直接走到我面前,狠狠的看了看我,说道:

“小警察,别多管闲事,否则你可真别怪我手里这把刀!”

“今天这事我管定了,你有本事就把我做了。要不然,就跟我去派出所,我们好说好商量!”

“呸!好说好商量!你真以为不敢?”

任青气急败坏地瞪了我一眼,举起刀,就准备朝我身上下刀。身边的尼桑才旺见势不对,就招呼身边的人来砍任青旺堆。我赶紧堵在了他们前面,对着尼桑才旺说道:

“尼桑大叔,你们不要动,今天我就让他任青旺堆砍。男子汉说得出,做得到!”

稳住了尼桑才旺,我就面朝任青旺堆。我只有赌一把了。

“任青大叔,下刀吧。我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任青表情复杂地看了看我,然后挥动手臂,刀就从空中劈了下来。

“噗!”

白晃晃的刀没在草丛里,深陷了一大截。

“小警察!你狠,我跟你走!”

任青旺堆彻底泄了气,身边的人也都放下了刀。我没想到我赌赢了,刚才刀身从我身上滑过的时候,虽然我表面上淡定如常,但我明显感觉到我身上的肌肉变成了铁板,那是紧张所致。

后来,在所里的协调下,弯滩草场被一分为二,任青旺堆和尼桑才旺家各占一半,这好像不合法理。但没办法,人情有时候会大于法理,这就是基层。必须要学会平衡,否则就是扯不清的死结。

星期一的傍晚,我正和尼玛像往常一样,在下象棋。

“尼玛所长,你们一定要帮帮我啊!”

我抬头一看,是阿妈,旁边还有格桑。两人一脸急色地走进屋内,我赶忙搬了一个椅子给阿妈,说道:

“阿妈,先坐。坐下说。”

“对,坐下说。”

尼玛没有忘了倒杯茶。阿妈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然后说道:“今天早上,我把牛羊赶到草场后,就来到了镇上办点事。可是等回去的时候,我就发现草场上的牛羊全不见了,这肯定是被人给赶走了,你们可一定要把偷牛贼给我找到啊!”

我听了阿妈的话,大吃一惊。几百头牛羊,算起来是几十万,这在卡当可以算得上是天大的案子了。

“谁这么大胆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为非作歹?”

尼玛也显得很惊讶。这可是他当所长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大案。

“对了,阿妈,你不是有‘朵煞’当看护吗?它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啊。草场我都找遍了,什么都没有。”

“朵煞”的威慑力不容置疑。看来,偷盗者不止一两个人。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牛羊在哪里。这样吧,谯羽你带着安多坐车去各个路口找,我去卡沙村摸情况,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好!”

我和安多站起身,戴上警帽就准备往外面走。

“记住,时间紧迫,未来的二十四小时是关键时刻。如果找不到,后面破案就难了。”

出门的时候,尼玛不忘强调时间的重要性。的确,在卡当这个偏远的地方,时间越久,就越难找到偷盗者的踪迹,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太大了。

我和安多坐上车后,先是往东边找,因为只有通过那个方向才可以出镇,但我们往东边行驶了将近八十公里也没见到偷盗者的踪迹。后来我们转道向南,最后向西,绕了一个半圆,行程二百多公里,从傍晚找到深夜,但都没有找到偷盗者的踪迹。

回到镇上的时候,汽车刚好没油了,而油桶也是一滴油都没有。由于办案的经费紧张,所里的用油也不宽裕,我只得从镇上卖杂货的尼桑大叔家借来了一匹马,然后在黑夜中打着电筒赶到了阿妈家。

我赶到阿妈家的时候,尼玛也是刚回来。他组织牧民骑马出去找了好几小时,但也没有结果。

“过了今天晚上,我们就更难找了!”

尼玛不是危言耸听。一个晚上,足够偷盗者藏匿。

阿妈愁容满面,格桑和梁成在一旁安慰,但明显效果不好。丢失的牲畜毕竟是一个家庭生活的全部依靠,换作任何人都没办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我回去看看以往犯案的卷宗,顺便与邻乡的派出所取得联系,希望能理个头绪,找出犯案的人。你在这里组织村民继续寻找。”

尼玛吩咐完事情后,又急匆匆地没入了夜色中。这个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我骑着马朝西面搜寻,直到傍晚,我也没收获。反而是一天经历了三种天气。冰雹、烈日、大雨,搞得我狼狈不堪。这里最讨厌的就是冰雹,没人能想象在冰雹下的滋味,那就是任老天爷宰割。没有遮蔽物的我,头被冰雹打了好几个大包。

这就是卡当的夏日,没人能把天气预报准。一片云可能带着的是雨,也可能是冰雹,还有可能是雪。

第三天中午,我正在草原上寻找时,看到了“朵煞”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它明显受了伤,右前脚好像是被硬物击伤了,掉了一大块皮,血迹已经干涸。

我下了马,摸了摸它那黑色毛发。它用舌头舔了舔我,围着我转了几圈。亲热过后,它咬着我的裤脚就往西边拖。

“干吗?朵煞!”

我正奇怪它莫名的举动。它松了嘴,然后头朝着西边就是一阵狂吼。从它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愤怒,也看到了请求。它肯定是发现了什么,难道……

我骑上了马,跟着“朵煞”向西边奔去。

大约奔了三十公里,我们在一个山坳处看到了一群牛羊。更为惊奇的是,那些牛羊居然是阿妈家被盗的牛羊。它们正悠闲地吃着草,我之所以敢确认,是因为我认得那里面有一只独角白牛。

三个偷盗者没想到我们会出现,短暂的惊讶过后,拿出了手中的猎枪。

我想起了刚来卡当时追捕盗猎者。那次我经验和技能都欠缺,但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跑掉。

我掏出手枪,朝天放了一枪。偷盗者显然并没有吓到,而是朝我这边放了两枪。我赶紧下了马,找到了一个土包,当遮蔽物。

“赶快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砰、砰!”

又是几枪射了过来,看来我不来点真的,是没用的。

我握住手中的枪,对准了三个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人。

只听偷盗者惨叫一声,我打中了他的腿部。另外两个见势不妙,骑上马就开溜。我赶紧也跃上了马,跟了上去。后面的“朵煞”不甘示弱,也追了上去。

一百米,五十米,凝心、静气、瞄准、扣扳机,左前方的偷盗者和马一起摔在了地上,“朵煞”冲上去就是咬住了偷盗者的脚。另外一个可能是害怕了,勒马停止了逃跑。

“领导,我不跑了,不跑了!”

跪在地上的偷盗者显然没了刚才的疯狂。他们一个劲地向我求饶。我上前给将他俩铐在了一起,然后带到了出发地。在出发地,我没有找到那个被我击伤的偷盗者。看来我还是犯了疏忽,不过这应该不重要了,有这两个人在手上,还怕找不出来他。

“‘朵煞’,谢谢你!”

朵煞可能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它朝我轻吼了一声,然后扬着头回到了牛羊中间,长啸连连。奇怪的是,那些牛羊停止了吃草,很自然地排成了几排,向来路走去。“朵煞”到底没忘它自己的职责。

将牛羊赶到村里时,已经是下午了。牧民们听说牛羊找回来了,都纷纷来到村头迎接,当然是为了迎接这次的破案明星。它自然就是“朵煞”了。村民给它戴上了象征王者的红项圈,然后还围着它跳起了舞。“朵煞”仿佛也很享受这过程,高傲地扬起了头。

藏獒很忠心,也很勇敢,我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朵煞”在负伤的条件下,一路跟踪偷盗者到了休息地,然后又赶回来告诉我们。这不单单是勇敢,这应该是有勇有谋。

阿妈脸上终于恢复了笑容,我也放心地押着偷盗者回镇里了。

出了村,我见到了以前从没有见到的奇景,南边的天空竟然有五色的云彩。它们互为独立,却又连为一体,呈长条形,像一副围巾又像一条飘带,悠然而闲散地挂在南天之上。它出现时是午后五点多,而西边的太阳光这个时候也泛成了紫红色。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五彩祥云,神仙真下凡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等奇景。它的漂亮也许赶不上彩虹,但落在眼眸里,却是一幅神奇景象,让人目瞪口呆。

“糟了,天神发怒了!”

我身边的偷盗者是一脸愁容。在我追问下,他道出了担心的理由:

“这是我们这里人的经验所得。五彩云的出现,都预示着大灾难要降临。1978年的夏天,也是这样的,结果不久我们这里就出现几百年都难遇的地震,死伤无数。在菩萨的眼里,这是因为我们得罪了天神,所遭受的报应。”

我淡淡地笑了笑。迷信永远是迷信。

回到卡当,尼玛看到我抓到了偷盗者,笑得合不拢嘴。这件卡当近年来最大的偷盗案三天就破案了,虽然有运气的成分,但也算是大功一件。这会给所里带来莫大的荣誉。

“小羽,干得不错。我会给你请功的!”

我没想过立功,但事实是有些东西未必讨厌,包括荣誉。

“同志们!今天我们开会,首先……那个首先……就是……就是……”

一周后,尼玛组织了第一次正式会议。他可能是想学领导的腔调,但明显是东施效颦,他的嘴没有领导的灵活。

“哈哈!”

安多到底年纪小,没我能忍,禁不住笑出了声。

“严肃,严肃,这是开会!”

尼玛很认真地看了安多一眼。他那滑稽的表情让我想起了《天下无贼》里的范伟。

安多赶紧停止了笑声,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尼玛。我也一样,眼神就像是看情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尼玛。

“你们别用这种眼神啊!”

“那我们该用什么眼神?”

我就不明白了,开会不就是用一种专注的眼神吗?

“怎么想象和现实差别这么大呢?算了,咱们来实在的。你们坐到你们自己的位置上去。”

尼玛无奈地看了我和安多一眼,又改回了平时和我们说话的语调。待我们回到办公位置坐好后,他拿着红本子,先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昨天,局里开了个表彰大会。我们所里也被表扬了,当然小羽的功劳不小。”

“我?”

我吃了一惊。

“这次在局里搞的群众满意度调查中,我们所排在前面,这里面你的功劳不容忽视。特别是上次你帮曲查的事还有这次成功破案,其先进事迹更是通报了全区派出所,为我们所里可添了不少光。”

尼玛说的帮曲查的事是一个月以前发生的。那次我从卡沙村搞调查,在回来的路上遇到牧民曲查挺着个大肚子在草场放牧。她意外地从马上摔了下来,影响了胎气。我和安多赶紧把她抱到汽车上,希望能把她送到镇卫生所格桑那里去生育,但在半路上,曲查就临盆了。我无奈之下,只得当起了接生婆。

我上大学那会儿去听过几次生育课,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出发点不是很纯洁,我主要是奔着好奇去的,但正是因为好奇让我这次成功救活了母子。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有些放不开,一个大老爷们去给一个妇女接生这算怎么回事。但看到曲查越来越痛苦,如果再晚的话,就会出现生命危险,我也只有豁出去了。我叫安多从汽车的水箱里放出滚烫的热水,准备了一条毛巾给曲查,然后按照老师教的步骤一步步实施,当孩子的头露出来那一刻,我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了下来,他虽然是哇哇大哭,但传到我耳朵里,却是最美的音符。

这一次的特殊任务既让我明白了母性的伟大,也让我对生命有了另一层认识。

后来,曲查的孩子取名为刚赤达瓦,他家里人还特意要求我做这孩子的干爹,我给刚赤达瓦取了个汉族名字,叫谯天旭。我希望他的胸怀像天一样宽广,生活像旭日一样明亮。

“所长,你说那些干吗。过都是我应该做的。”

尼玛点了点头,走到了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说道:

“的确,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穿上这身警服,就决定了我们的性质,为人民服务。但局里也不会忘了我们这些战斗在基层的人,有些功劳是必须要奖赏的。这个是给你的,也是你应得的。”

尼玛把大红本子递了过来,我一看是本荣誉证书。翻开里面,写有两排大大的红字:谯羽:因你在2007年度工作表现突出,经组织批准,特授予“优秀基层民警”的称号。

这是我第一次捧着大红本子。以前我一直认为荣誉如浮云,皆是不切实际的东西,可当它真正到了手上,才知道它的分量。纸虽轻,话也很简短,可它代表的是一份肯定。我们每个人不都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吗?

“谢谢!”

尼玛可能是很少看到我如此认真,笑着缓和了一下严肃的气氛。

“你别谢我,谢就谢卡当镇的父老乡亲,这是他们的要求,对了,有个东西你没看过吧?”

尼玛从所外面的墙壁上取下了一个绿色的夹子,递给了我。我打开一看,上面是用藏文和汉文写的留言,大多数内容都是表扬所里的话,我占了不少。翻到后面,我看到一段歪歪扭扭的文字,落款是小西。

“大哥哥,我的阑尾炎已经好了,不用被割掉了,以后又可以打篮球了。呵呵,羽哥哥,你也要保重身体哦,长大了你要带我去找姚明打篮球。”

小西的阑尾发炎是在晚上。我知道这个情况后,和梁成连夜把他送进了地区医院,地区医院的医生要求做手术,切除阑尾,但被我拒绝了。我知道他们之所以想做手术,是因为手术可以得到更多的奖金。最后,在我的要求下医生给小西采取了保守治疗,在没做手术的前提下,稳住了病情。

看完留言簿,我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留言簿的话实实在在地在那里,没有一丝牵强。它表面上是文字,实质上却代表一颗颗淳朴而善良的心。

表彰会后的第三天,所里接到上级的一个通知,通知我去拉萨警校参加在职岗位培训。听尼玛说,这种机会很难得,能去学习的人,都是具有培养价值的人,不经过局里的大力推荐是不能去的。其实我知道,这里老所长和尼玛的作用不容忽视。

走的那天是六月十八日,那天的天气特别反常,黑沉沉的云压得很低,气温也骤降了很多。要不是眼前的绿色,一定会让人误以为是冬天。

“你去了好好学,争取留在拉萨。”

尼玛的话听起来像是客套话,实质上是他的心里话。但我却不怎么爱听。

“所长,你说什么啊?我卡当待得好好的,干吗要留在拉萨?”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这种人在我们卡当屈才了,你应该去更大的舞台发挥自己的才华!”

“顺其自然吧,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所长,走了。”

我没有在意所长的话,挥了挥手,上了汽车。

汽车行驶在无垠的草原上,可能是压抑的天气,让我感觉心里一直不畅快。大约过了两小时,黑沉沉的天空开始有了变化,飘起了雪花。我手伸出窗外,好奇地看着天空,边看边说道:“六月飞雪?不知是哪里的冤情这么大!”

“六月飞雪?”

我的戏谑,换来了安多的不解。他没看过《窦娥冤》,当然不知道六月飞雪的意思。

“六月飞雪在我们内地是绝少的。它的出现就意味着有天大的冤情。”

“哦。”

安多似懂非懂。

“我们这边六月下雪也很少,怕是要闹雪灾。”

“雪灾!”

听到“雪灾”两个词,我心头一紧。我知道卡当这个地方最怕的就是雪灾,何况还是在六月,很多牧民都没来得及做好防护准备。要真是雪灾,牧民不知道要损失多少牛羊,生命也将受到威胁。我忽然想到了三天前的五彩云,难道真如那偷猎者所说,天神发怒了?

后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雪不再如开始那般温顺,而是肆无忌惮地在草原上挥洒,能见度不到三米,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雪的狂暴。它单体的力量看似很小,但会合起来,却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它在北风的驱赶下,咆哮着在大地上横冲直撞,时间不到一个小时,就淹没了草原,在公路上铺了白白的一层。

汽车行驶到赛东青的时候,熄火了。

“安多,你怎么不走了?”

安多无奈地看了看我,说道:“羽哥,没法走了。雪太大了。”

听了安多的话,我心顿时沉了下来。赛东青位于卡当和那曲的中间,方圆百里荒无人烟,是真正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是步行,不论朝哪个方向,乐观估计,都得四天的脚程。在恶劣的天气里,这几乎是人类的极限。

时间在一分一秒往前赶,雪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是顺着西风,变得更加肆虐。

“羽哥,怎么办?”

安多一脸焦急。我猜他在那曲这么多年,恐怕也没见到这么大的雪。

我把头伸出窗外,看着狂舞的白雪,咬了咬牙,对着安多说道:

“下车!”

“羽哥,我们该朝哪个方向?”

“卡当!”

我手指西方,那里有我肩负的责任,还有小西、阿妈那些善良的面孔。他们仿佛在召唤我,虽然我知道前方有很多难以想象的困难在等着我,但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看了看安多,他看着前方无尽的雪阵,紧锁着眉头,我扶着他瘦弱的肩膀问道:

“安多,你怕吗?”

“不怕!”

安多看着我,嘴角紧绷,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不错,是条康巴汉子!”

我笑了,安多也咧嘴笑了!

从中午到下午,雪就没有停过。我和安多一直在苍茫中前行,全身已然被白雪所覆盖,成了雪人。由于雪太大,导致本来就不明显的公路没了踪迹可循,周围也没有明显的参照物可依,再加上风也不甘寂寞,“嗖嗖”地从脚刮到头。我和安多只得埋着头,护着眼睛,凭感觉往西走。

天色越来越暗,我的脚步也越来越重。行进到一个土包前时,我前面的安多突然脚下一滑,直挺挺地栽倒在我前面。

“安多!”

我心神一凛,这个时候要是出事,那可就麻烦了。我赶紧上前扶起安多。

“你怎么样?安多。”

“没事,只是滑倒而已。”

安多朝我笑了笑,又艰难地从雪地爬了起来。

我知道安多并不是不小心。他是累的,从出发到现在,我俩应该走了三十五公里。在平均二十厘米厚的雪地上走三十五公里,是非常耗费体力的,何况是在没有热量补充的条件下,高寒缺氧就更不必说。

“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明天再走。”

安多听了我的话,刚才还挺立的身子一下瘫了下去,四仰八叉地躺在了雪地里,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双膝跪地,直愣愣地倒在雪地里,原来把雪当成床,也不是一件很坏的事情。当最后一抹亮色褪尽后,黑暗充斥了满眼,耳边独有雪花落地的声音,大地更显寂寥。我也顾不上空空的肚子,头贴着冰冷的雪地,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身上已经被白雪覆盖。我站了起来,发现雪已经停了,但雪的厚度又增加了二十厘米,莽莽大地一片纯净的白色。从小到大,我从没见到这么大的雪,何况还是六月,我温州老家这个时候应该是夏日炎炎,这里却是冰冷如冬。要是没有亲眼见到,我想至死我都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抖落身上的积雪,唤醒了安多。虽然我和安多都很疲惫,但我们必须继续赶路。毕竟没有食物补充,耽搁的时间越久,对我们生命的危险越大。

“羽哥,我们走多远了?”

又是晚上,天一如既往的阴沉,气温比昨天更低了。

“一共走了六十公里了吧。走了一半了,快了。”

我想给安多打气,却发现是那么的无力。我俩的体力都快耗尽了,结果前面还有一半的路程在等着我们。

“我选择弃车而行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虽然我很不情愿去想这个最没有价值的问题,但它就像一个魔咒,反复盘旋在我脑海。

“坚持!一定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迷糊中,我仿佛看到了所长。他语气坚定,面露微笑。

“对,坚持就是胜利,我现在是安多的支柱。如果我泄气了,我俩都得完蛋!”

我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关挺过去。

半夜的时候,我被冻醒了。虽然我穿了四件衣服,一件内衣,两件毛衣,外加一件外套,但感觉和没穿一样,上牙和下牙打起了架,身体还一阵阵发抖。旁边的安多要比我好很多,从他均匀的呼吸声可以判断出来。他穿的是半身藏袍,是用羊毛缝制的,虽然笨重但却能抗寒,比我这人造革的衣服实用很多。

整整下半夜,我大多的时间都是在看不见的雪地上转圈圈。偶尔我会小憩一会儿,但五分钟不到,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冷战,又把我从混沌中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没有词能形容我整个下半夜的状态,不是癫狂,也不是颓败。我并不奢望有一张大床,也不奢望有炉火取暖,我只想找个能避寒的角落打个盹,但这简单的要求目前来说都是奢侈。本来就没有多余精力的我,只得把最后一丝力气留给了驱寒。我试着去想点什么,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根本就做不到。这个时候的脑袋被两个信息交织着,深入骨髓的冷和痛彻心扉的饿。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