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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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树这个傻孩子,每次茶宠变色的时候,他都凑在金蟾的身上偷偷摸摸地嗅着,然后舔一口,我伸手弹他的脑门,他才一个箭步跑走。没几天,深夜两点,我听见客厅一声巨响,是瓷器落地的声音,张蜜蜜张小树彼此追打跑出的风声咻咻作响,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没胆量当下去看,忍了一夜才来看个究竟,新的全套天青,剩一个小杯子了。气得我对着他们臭骂一顿,“我靠!我他妈真的要扇你们!”

骂也没用,小树还过来舔我的脚趾,我翻了个白眼,上网跟亲友们投诉他们。有个猫奴大姐安慰我说,嗨,天青算啥啊,蒋蓉的南瓜壶,我家猫蹭蹭给我打了,一脸不服小样还瞪我,意思是,这个家是我的,东西都是我的你怎么的吧!

我服了。

在家继续写隶书,毕竟没基础,写得不好看,但我想着,只要坚持写,总有能见人的一天吧。写字的时候,猫会过来踩在砚台里,一路跑过去,就留一路黑色梅花印,风雅极了。笔洗里的水是他们一定要喝的,我喝止多次都没用,明明猫食盆里的水从来都不缺,他们还是看见哪里滴水就过去喝几口。

有朋友来做客的时候,家里的猫和茶是我最好的待客方式。小树是非常贪吃的猫,所以飞快地跑向十斤肥胖猫的阵营,他从小正太进化到电车吃货的路上,只经过了短短几个月。2009年的冬天,他还是一个瘦弱灵活的瓜子脸小男孩,眼神机敏,很温和,黏我,也黏任何来访的客人。除了猫,我还有很多茶,各色普洱、大红袍、水仙、肉桂、顶级茉莉花、龙井、正山小种,都是我爱的。这几样我爱的茶搭配着喝,饮下去五脏内气韵缭绕。这样的好滋味,最是重新做人的时候,我热爱有茶有酒有猫有友的日子,我热爱知道自己是谁要干吗怎么干的好日子。

这几年,我开始长大,心里骤然柔软。

小树现在十四斤,像我一样肥胖,肉乎乎,对周遭世界全权信赖。所谓周遭的世界,无非是我而已。我不敢得病,也不敢过得不好。我怕我病了,我落魄,我沮丧,我一蹶不振的时候,张小树会挨饿,喝不到水,饿死,渴死。

夏 蜜蜜

上一次哭,大概是蜜蜜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吧。那一夜,我凌晨四点加班回家,纱窗是半开的,室友一早已经在自己的房间睡了,客厅里只见小树,没有蜜蜜。我四下找了起来,并没有看到蜜蜜的影子,而半开的纱窗外面,楼下遮阳棚的浮灰上,是一些凌乱的爪印,有一双爪印是明显滑下去的。我想了想,应该是蜜蜜扒纱窗的时候不小心掉到遮阳棚上,然后挣扎了一下掉到楼下的。这么一想,就觉得又恐怖又崩溃,赶紧下楼去找猫。小区里找遍了,没有看见蜜蜜,我四处喊,拿着猫粮到处撒一点,心里怀着一丝希望我家是五楼她明显是在四楼以后掉下去的应该没事。

三小时以后,我回家了。我们小区,隔壁小区,统统找遍,身心俱疲,万念俱灰。

我已经开始琢磨着,要在微博上发寻猫启事,在小区要张贴一下告示,蜜蜜的照片要大,手机要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等等。室友这时已经起床,洗漱完毕了准备上班,看我一脸面瘫绝望,他安慰我说没事没事,猫都命大的,而且蜜蜜这么聪明,没准会回来呢。我说对对对肯定会的我相信,说着说着,忍着忍着,还是哭了。真是丢脸。

这时候我打电话给上司,我家猫掉到楼下了,今天想请假找猫,他很不高兴,电话里说了句什么,就挂掉了。事实上,这成为了我们日后心里的疙瘩,而当时,我并不知道。

室友出门上班,十五秒后激动地开门大叫我的名字,说蜜蜜在楼道呢在楼道呢!

是的,我的大女儿,女黑侠张蜜蜜正盘卧在三楼的拐角处,身后是一坨屎,面前是街坊给的几块饼干,她自己浑身泥巴,看我出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路的时候屁股一滴一滴地流血,之前的威风一夜之间消失无形。那一刻我的心,个中滋味实在难以描述。一方面激动于蜜蜜回来了,但看到蜜蜜的惨样,又怕她会死。

蜜蜜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找了个角落默默趴下——她太累了,又累又怕。我不敢抱她,怕她身上还有别的伤,我一抱她一挣扎,只会更加严重。我打了电话给帮她做绝育的医生,大夫说赶紧装到箱子里送来,我看蜜蜜当时的惨样,很怕她再颠簸加重伤势,于是央求他能否上门出诊,我多付一些出诊费。那位医生人很好,一直在做流浪猫狗的绝育,也救助了很多小动物。他一进门,先去检查了一下蜜蜜的肚子和四肢,蜜蜜的右后腿受了伤,不过没有骨折,小腹受了些内伤,幸好并不严重,打了一针,并且做了清理和包扎。整个过程中,蜜蜜都异常地配合,绝不是平日里一看见人来就四处逃窜的模样,她心里明白,我们对她的好。

医生向我保证,蜜蜜不会死了。她睡觉之前我赶紧喂了点猫罐头,小树也一反常态没有跟她争抢,反而靠在她身边,默默地,默默地,一口一口帮她舔掉身上泥泞的渣痕。

过了几天,蜜蜜痊愈了。后腿偶尔会露出不方便的痕迹,爆发力受到了挫伤,其他的,一如既往。而那些天,我的心情是什么呢?虽说人与伴侣动物在一起,于外人看来都有种不能理解的亲密,即使再大力解释“我们是不同的”,依然有种无力感。可是真的,从没有认真爱过谁的我,开始有了责任感。我没想到,有一天我可以养成照顾其他事物的习惯,或者,这其实是身上潜藏的超能力,只有遇到事情的时候,才会被激发出来。尽管这让我之前的人生难免蒙上一种无用食草男的色调,但我庆幸蜜蜜没有死,没有丢,她在家里,在沙发上在窗台上,也在我的桌脚旁。

作为一只黑猫,我跟蜜蜜之间的互动并不一帆风顺。刚到我家的时候,我有点怕她。对于一个养猫生手来说,黑猫真的有很多传说中附加的神秘色彩,我根本不敢惹她,而且好久了我都看不清她的长相,全黑的猫咪几乎看不见表情,她绿色和黄色渐变的眼睛在夜晚室内灯光照射中折射出的色彩,经常让我心里哆嗦。

养猫的第一个冬天,是我难过的日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真正的猫厕所跟纸箱子有多大不同——原理是一样一样的呀,只不过纸箱子没有盖而已。可是差别太大了,因为猫厕所会控制猫砂的臭味,而纸箱子则让臭味如入无人之境地进出自如。因为湖南冬天太冷,我的客厅没有空调,所以晚上他们都会跟我一起睡,问题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就是他们想上厕所的时候。第N次在被子上发现猫尿的大片痕迹和猫屎印的时候,我真的要崩溃了。我想了个办法,把装猫砂的纸箱子拿进来,那些天因为太冷,每天叫外卖上楼解决吃饭问题。我自己身处泥沼,早已对星空仰望不能,我不知道没有猫屎臭的屋子是什么样的,所以,也根本不觉得当下有任何不妥。直到感冒后,一个朋友来送药给我,一进门他惊呆了。太脏了,太乱了,太太太臭了。他大骂我一顿,瞬间开始着手帮我清理,先是把猫砂箱丢下楼,然后用84消毒液把遍布整套房子的猫屎弄掉弄干净,丢掉了很多被猫们拉过的东西,然后点香——从此我迷上了香道,不仅仅是它本身的美,对一个养猫的家庭来说,味觉是让我平复心情重新做人的重要渠道。

养猫好几年了,我比起以前的刚烈决绝,执念上来后的不管不顾,现在确实平缓了很多。只是因为开始明白,说真的,终身皆苦皆悲凉。谁比谁不容易呢?算了,互相体谅点吧,本来日子已经足够无聊干枯难熬,何必彼此添堵呢?

事实上,蜜蜜消失过好几次。都是躲在被子里、柜子里、箱子里,然后我在家找五小时都看她不见,后来慢慢出来。在找猫的时候,是我最焦虑的时候。虽然她是一只特别斯文、淑女的猫,毫无不良生活习惯,从不乱拉乱尿——真的,并不是所有的猫都能做到这一点,我深深地向您保证,但您可千万别以为,蜜蜜是逆来顺受的窝囊废。她之所以被我称做女黑侠,绝对是事出有因的。家里后来一共猫口有四,小草长大后顽劣不堪,皮皮更是个混世魔王,可是我的蜜蜜,她的飞天神猫爪可不是浪得虚名,而且她动口开咬的时候,是真咬。

我被蜜蜜咬过手指,不是亲密地咬表示嬉闹,而是真心地一口下去,我几乎觉得她要咬断我手指了,伤口深可见骨,我的右手食指受伤了。当时当刻,血涌上来,瞬间流了一大摊,我赶紧用手压住然后冲洗,家里没有酒精和碘酒,我用碱性肥皂用力洗手。时间是凌晨两点,而缘由,不过是我在给蜜蜜剪指甲。

那一刻,不是不委屈的。第二天一早,我拖着重感冒的身子去打狂犬疫苗和破伤风针,还跟给我办理手续的护士吵了一架。她说,打狂犬疫苗是吧,哦,打五针,去交钱吧。我说,好的好的。刚要转身离开,她把我喊住,等等,我要给你重新开个单子,你要打七针。我说,啊为什么呀。她犹疑了一下,呃,提醒偏胖的人要多打两针。

一晚上的委屈不满堆积起来我瞬间暴发,为什么打狂犬疫苗要歧视胖子啊!我被猫咬了打针还要被歧视。凭什么呀!

现在想想,那个护士绝对是好心,人家不过是为我负责罢了,但是当时当下,我身上难受,心里羞辱。这是个很糟糕的冬天。

秋 胖草驾到

我不是没想过要把小草送人的。

他从不亲近我,一走进五米之内就能看到他的脸上流露出极其强烈的排他表情,是恐惧也是厌倦。我并不知道这种心情来自哪里。

有一次,在一个日本的电视节目里,一个西洋猫语专家因与猫对视时平缓眨眼而赢得了这只暴躁猫的好感,以至于猫在她面前撒娇打滚,我看到的时候心如刀割。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给了小草更多的呵护、爱、甚至食物,他始终不让我靠近半步。

我想,也许是他被送来的时候,我没有给那个姑娘一份伴手礼。有老旧的风俗说,猫狗进家的时候,要给原来的主人一份礼物,以示聘礼。小草来家的时候,我忘了送那个姑娘一点东西,所谓交接一时不完备,则直接导致日后的沟通不畅。

我觉得,小草没准不是我家的猫,他跟我的缘分不够。

小草最早来我家的时候,我刚刚结束一段痛苦的工作关系,人生无趣到极致,只觉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anything I can do。离职前,于草丛中找到小狸猫的姑娘问我,有一只小老虎一样的猫猫,可乖了可黏人了,送来你家吧?因为是从草里捡到的,所以叫小草。她口中的小草是一只黏人至极的黄虎斑,但究竟是狸猫还是太子?我想见面才能见分晓。

来之前,我一方面开展刚成立的品牌工作室的业务,一方面努力对抗前一份工作带来的忧郁症,尽管已经离职两个月了,可是之前的难过、苦痛、绝望、委屈、不服、崩溃种种种种,始终无法消散。你可以说我执念重心眼小,但用恋爱的心情做一件事的时候,失恋总会打垮你。我是天蝎座,本来可以无所不能,因为种种爱情和伤别离,便变成了有所不能。小草就是在这个尴尬时刻来我家的。

刚来的时候,小草非常怕生,而且警惕性高,人和猫都不能靠近他。他对我嘶吼,追打蜜蜜和小树,虽然当时是小猫,却经常露出街头恶霸的神情,一直很多天了,始终有流浪猫的桀骜不羁。因为小树跟我的关系紧密,蜜蜜则时常隐形让我满屋狂找,我对小草的关注度并不高。到了饭点,我加一些猫粮和水,猫砂脏了,我就去换掉。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学会如何打理猫留下的痕迹,每天勤换猫砂,并且时常请家政大姐来打扫房间,那位大姐住我楼下,每次来我家都说,猫记猫记,这是长沙的叫法,好贴心。她有个小女儿,很喜欢小猫。每次来,都会跟小树和小草玩一会儿。小树的脾气很好任摸,但小草对小姑娘也言听计从,说要抱起来就抱起来,偶有反抗也是甜蜜地撒娇,并不强迫。他的毛发非常美,金色的狸猫,身上有勋章一样一道一道的条纹,在他日益肥胖的肚子上显得意趣非凡,我好想乱揉他的肚子,但几乎没有机会。因为我一过来,他就会拔腿跑开。后来有朋友说,是因为我太胖,让小草有严重的恐惧感,我就更来气。

小草的身体不好,刚来我家不久,开始尿血,我惊慌失措,赶紧送去检查,说无大碍,拍了片子做了化验以后打几针就好了。顺便给他做了绝育手术。太监张小草在解决掉感情隐忧后,飞快地长胖了。而且,更让我不解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之后他还是持续勃发雄性荷尔蒙,多次性侵犯家里的蜜蜜和皮皮。当时,皮皮还是一只幼女猫,我时常看见他趴在皮皮身上,而小树居然过来围观,并且不时舔舐皮皮。我崩溃了。

冬 皮姐

皮姐如今已经一派少女风姿,还是会跟兄长大姐打闹,但她来我家的时候,原本是个混世魔王,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以至于她原本的宿主不胜其烦,辛苦工作一天回家连觉都睡不踏实,时间久了,人人都觉得她鬼上身,原不过是家里有个闹海的女哪吒。就各种崩溃吧。

感恩节那天,她被抱来我家。这时候,我家里的猫口为三,蜜蜜、小树、小草,每一个都是人间一霸,而皮皮不过是个刚刚足月不久的幼女,连饭都只能吃幼猫粮,一时间我眼瞅着望眼欲穿,既期待又怕受伤,希望家里有个小猫猫可以从小被我抱大,又怕像小草一样,来了我家以后要经历冗长到堪比冰河时期的水土不服。

那个送猫来的姑娘敲门的时候,我的心情远比去参加任何规模的面试演讲谈判更紧张。她是坐着航空箱来我家的,箱口打开的瞬间,皮皮一个箭步冲出来开始左顾右盼,我蹲下来叫她:“皮皮,过来过来,让叔叔看看能不能做你爸爸。”——说实话,事后我回忆起这一切只觉得我像个骗小朋友上钩的猥琐人贩子,但纯真幼女皮皮看到我,盯住我,然后蹭蹭蹭蹭爬到我脚面,我知道了,这就是我家的孩子。

皮皮来了。

但皮皮过不了多久,就变成了皮姐。

皮姐御驾亲征我家的头些日子,我清洗床单皮套的频率提高了十倍,感谢皮姐强迫我养成了清洁癖的好习惯,因为她动辄拉屎在猫砂盆以外的常见角落,比如我的床单上、桌布上、以及散落在地下的衣服上——甭管这衣服裤子有多贵那桀骜不驯的皮姐她可是照拉不误啊!

我崩溃地尖叫起来:皮姐我求求你啦,别再给我马杀鸡了行不行!您的指甲那是切金断玉的神奇利刃啊,老爸爸我肥胖的肉身压根儿抵不过如此这般的抠挖挠抓撕啊!

皮姐跟我对视几秒,继续踩奶。可问题是这不是奶这是我肥胖的肚皮啊!我并不想这样啊女儿!我挣扎着大叫着,但又不敢做太大动作,说实话,如此自由自在攻城略地的幼齿霸王花猫,是多难得呀?

到了绝育的月份,很多人劝我给皮姐做腹腔手术,但皮姐是个母猫,她做手术,势必要挨一刀。我不想给皮姐来一刀,不想让这个动辄靠着我的肉脚打盹的傻姑娘以后变成个人生只有吃了睡睡了吃的深宫老嬷,我觉得皮姐是最懂我的女儿,她聪明,敏感,有占有欲,对喜好和自我存在感敏感得惊人,她知道我对她好,正如她知道,她也能给我南方潮湿冬天里的一抹体温。尽管,这也可能是她又一次尿在我花血本买的埃及棉八百针床单上。

还是少女的时候,皮姐因为身形契合,对我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产生了深深依赖,一旦我点开机键,打开文档,写下第一个字,她就悠然而至,侧身躺倒,把身子盘成一坨球,而她身下的键盘,则被打出了#%HHLO&¥(()))之类的外星语。

皮姐大一点的时候,变成了一个行动活泼的野丫头,每天跟还处在愣逼阶段的张小树和张小草对打,时而合纵,时而连横,我根本不知道这二男一女纷繁复杂的爱情游戏的脚本是怎么编的,只看到有时候张皮皮持续高涨着激情地疯狂吮吸着张小树下腹的奶头,时而帮张小草舔毛还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式的,一巴掌把张小草打蒙,然后平静地舔舐他金色麦浪般的毛发。

深冬的时候,手边煮茶的风炉上,日式铸铁壶里水声如鱼吐珠,十二月的长沙,因为湘江入城的缘故,水汽让天气阴冷阴冷的。客厅里开了电烤灯,有时候也会开油酊,它们是冬季御寒的好朋友。我坐在书架前的箱子上,捧着电脑写稿听有声书的时候,皮姐跳到我腿上。只有在这一刻,我才觉得肥胖的肉身是有好处的,它让我的猫盘踞在此,不动如山,安然入眠。皮姐时常睡在我的大腿上,我的大腿,是她的梦工厂。真是抱歉啊皮姐,我经常打断你的美梦无痕,因为我腿麻了,我想撒尿,我想找本书看,哪怕仅仅是我想在房间走动一下,我都必须暂时中止皮姐与周公的对谈,轻手轻脚地把她抱着,我站起来,再把她垂直放在原来睡觉的地方,直到我回来。

皮姐来的这一年,我的人生主题是写书和减肥,钱省着点花就行了。我存了点钱,有一点稿费,还会有一点稿费,工作室大概也有一些收入,普洱茶的淘宝生意刚开始,这时候,我家是一人四猫,我心里很踏实。其实写书的话,生活没那么贫瘠,不懒的话,想生活得体面点不是难事。现在在家,每天就是写稿,偶尔吃点东西,大多数时候写稿和跟人聊天,睡得特别晚,醒得更晚。最近可能因为减肥药的关系,精神特别好,我喜欢这种感觉。而在我跟肥胖作斗争的时候,皮姐是我的小精灵,她太热情了,动辄按倒小树狠狠吸奶,是的,小树是一只男猫,可是下腹的乳头两侧已经被吸秃了两块毛,而且当皮姐吸奶的时候,小树根本不会有任何反抗,连意图都没有。

因为吃了减肥药失眠,某一天我听了一晚黄耀明,忽然发现已经凌晨五点。在家的时候除了养猫写稿吃饭拉屎就是看徐皓峰的《大日坛城》。《大日坛城》堪称经文,值得某些时日日日诵读,战意连绵不绝于周身上下皆亢彻夜不眠。里面有句话,顿木对广泽变得如相扑手一般的壮硕身躯感到吃惊,广泽以肥胖者特有的可爱笑容回应。这句话我看的时候会心一笑,觉得作者充满了善意,写的时候还在偷笑。皮姐与小树小草蜜蜜首尾相连,团团睡在我的被子上,我一点都不介意跟猫咪同睡,有些人会骄傲自豪地告诉我,我家猫从来不上床,我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又一春

我跟人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猫的可爱。人生依旧无趣,即使视若亲人的朋友,也抵不过彼此失望。许多看似能说会道的人,在他们跟亲近的人有所争执的时候,也只能默默吃亏。如果你是一只刺猬,一定要保护自己的刺,它看似武器,实则盔甲。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在跟好朋友闲着聊天,电脑里是萧敬腾的《话不多》,一边写着猫,一边想着他们终于会死去,在我之前,就觉得好难过。在家号啕大哭来着。其实每个人都是强忍着绝望活在这世界上,有人自知,有人不自知。但每个人都是一样在努力让自己的生命丰盈起来不那么无趣和荒芜。感谢我的猫们,因为你们,让我在生命中体会到全无保留的被爱。这份爱,不是无缘无故的,它是大浪淘沙,经过各种纠结,无解,彼此不对付,最终留下来的。因此更珍贵。猫真是这样,他们骄傲,敏感,充满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绝不像狗狗一样对你热情投入,但仔细想想,这样的爱也不错,在家里来客后试图亲之抱之的时候,有时候难免会露出“我不我不我就是不从”的表情,但对于他们认定的人——我来说,我可以任意按倒乱揉他们的小肚子,睡觉的时候脚边有一团毛茸茸的体温,早晨起来有人把你亲醒了,回家一开门就看见他们走过来蹭你的小腿舔你的脚趾——这是皮姐,我的小女儿最爱的事情。我常常一方面受宠若惊,一方面又要假装尴尬地大叫,皮姐,您的口味儿也未免太重了吧!爸爸是中国人,是传统的读书人好吗!别这样!

可谁能拒绝皮姐舌头上那一小片温柔的慈悲呢?我试过,真的不能。

想来,张蜜蜜和张小树,我们认识两年了。对你们给我的爱和温暖,我无以为报,只能继续把日子平静地过下去。我写一个跟你们有关的故事,爱是世间至难说出口的事,但因为你们,使我不至于回家独自孤独。我们相逢在路口,正在往下一个路口走去,我与你们,纵有遗憾,也还有足够的时间持续下去。而我当时并不知道,不用多久,我们分别的时间就要到了。

人生最大的苦痛、难过、悲凉、绝望,都无法付诸言语。那些让人心头乍凉如骨的事,总是不能出口。倘若说出口,便已是别的模样。一个年纪有一个年纪的不堪重负,我们想要的,都是生活在他时他地的别处吧?与猫同居的日子,支气管炎因猫有复发的痕迹,猫屎猫砂的烦恼也不必言,实在烦恼多多,只是提不起兴头收拾。看了无数美式喜剧和电影,只觉人生幻灭处处不在。不工作的时候,连恋爱都无趣如斯,以至于断了所有念想。人鱼的腿,面具的嘴。新小说、新发现——已经不能说谎。但凡事说谎的事,必定会真正发生。还是猫生比较单纯,没有这么多爱恨情仇。

我磨蹭着写着,并不想迅速写到结尾。结尾的意思,就是结果和尾声吗?听起来很不吉利,实际上,我担心的事情,都发生了。

我的小树死了,小草因为胰腺炎引发的破损性坏血症变成了一个瞎子植物猫,每日靠鼻管灌食维生,并且排泄不出来,一周前医生建议我让他安乐死,别受苦了。皮皮因为同样的原因视力受损,蜜蜜虽然表现良好,却也不知道是否有隐患。今天,是这篇稿子完结的时刻,我要带蜜蜜去检查,并且为小草的事情作一个决定。

我怕决定。

两周前,我发现小草走路的时候会碰撞到桌椅,平日里并不会,我担心他感冒了。第二天一早,我收拾东西准备带小草出门去医院,小树在我的梅花缸后面不住地抓挠,我一看,原来是跳不上来了,大笑起来,傻孩子今天怎么这么笨。于是把它抱回沙发。坐下的瞬间,小树肚皮着地。我非常惊讶,这说明他的手脚已经没有力气了,连忙把他扶起来。蹲坐着的小树在三秒内两眼看天,已经不能聚焦了。我吓傻了,赶紧打电话给医生,医生让我把他嘴巴打开舌头伸出来防止窒息。我们都估计是食物中毒。

在把小树和小草装到袋子里送到医院的时候,临出门我发现皮皮也不见了,当天早晨,我的室友开门交接收房手续,并没有关门,我下楼找了一下,没有看到皮皮。可是小树和小草也紧急,连忙送到了医院。一路上小树都在哀号,我用力摇晃他,生怕他睡醒就起不来了,小草很安静。终于到了医院,医生给猫们量了体温,小草状态不好,小树在输了液以后精神不错,还起床尿了一泡。我心神安定了下来,医生说应该无大碍。当天,正是交这篇稿子的日子,我觉得这是巧合也是命定。回家急着找皮皮,找了一天,到了下午,室友告诉我,皮皮没丢,找到了,她藏在我装袜子的抽屉里,我放心了。

下午五点半,我接到医生电话,说小树忽然不行了,让我过来见一面。我抱着皮皮急忙下楼,还没打到车,医生电话我,小树没抢救过来,已经过去了。我说好,一路上塞车堵车,而且还临时换了的士。从来没有一次打车这么焦虑,我坐在黑的士上心急如焚,打给朋友说小树过去了,朋友说你先去看看,别太难过。

到了医院,小树在手术室外面的一个箱子里,我把皮皮交到医生手里,请他先给皮皮检查,自己去看小树。小树侧卧着,跟平时睡着了一样,我摸了摸他的肉肚子,还是软的热的。我把他抱了起来,孩子的表情是打了麻药的猫的表情,做鬼脸状,还伸舌头。我抱着他,他全身绵软无力,一下子就滑开了。我把他抱到皮皮旁边,皮皮从来都是一见到小树的肚皮就会疯一样地冲过来吃他的奶,但那天没有。皮皮一直在冲小树嘶吼,她知道,小树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摸着小树,对他说,爸爸感谢你陪爸爸这两年,这两年我们都挺开心的,你走好。爸爸给你念《大悲咒》和《心经》。我摘下手上的白菩提根佛珠,放在小树肚子上,先是《心经》,然后是《大悲咒》。希望小树往生极乐,我不舍得他,我失去了他。

回家的路上,元神出窍,已经傻了。跟朋友打电话说起这个,忽然间大哭起来。马路上一个两百斤的肥胖男人号啕大哭,真是丑啊。可我控制不住。我的老四皮皮的检查结果是好的,但当时我并不知道,其实她已经快失明了。

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坐在刚刚买的日式小被炉里,膝盖上是厚厚的被子,脚边是暖和的电烤灯,湖南的冬天太冷了,但我家很温暖。蜜蜜在被炉桌上以传统母鸡孵蛋式眯觉,我希望这个时候,小树、小草、皮皮,都在这里。

在猫咪们逐渐消失的日子里,我的心里空白了一块,变成水,变成泥,变成陶泥,变成瓷器。那样的心情,就像手捧瓷器走过泥泞小径,让爱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慢慢通过。我以为我有工作,我有娱乐,我有朋友,我有爱情,我有家庭,我有一切,猫咪们只有我。在逐渐失去他们的日子,我知道,其实我拥有的,也不过是他们。而这一切,再也回不来了。

事故的原因是黑森林蛋糕。我约了朋友下午茶,买了甜点,打算喝茶时候配的。我从来不吃这个,所以剩下的全丢到垃圾桶里,这一夜我没有倒垃圾,而第二天一早,我看见垃圾桶是倾倒的,里面有猫翻过的痕迹。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黑森林蛋糕的杀伤力如此之强,因为它是巧克力,猫和狗都无法代谢巧克力,会中毒。更为严重的是,黑森林蛋糕的配方里有朗姆酒或者樱桃酒。

我的愚蠢害死了我的猫。我不能原谅自己。

朋友说,胖娃,你别哭了,猫猫们去了喵星球的,在那儿他们过得很好,也很开心。我说我知道,小树先去了喵星球,在那儿等着小草。而蜜蜜和皮皮,不知道哪一天,会咻地一下,飞到喵星去,连让我给他们办护照的时间都没留。我希望皮皮在喵星球可以重新看见光,看见这个因为我的愚蠢而让她的世界变得一片漆黑混沌但后来终于看见的喵星球。

这些天是麻木的,根本哭不出来,就觉得不明白,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我自问并未失责,为什么我家猫会遭此大难。今天晚上,也没什么兆头,忽然号啕大哭了几回。

继续把猫的稿子写完吧,留下的都是回忆。回忆这一切然后写下来,这一夜,我心神大恸,念及过去,心若刀绞。真是没出息啊我对自己说,想着想着,忍着忍着,还是没忍住。我一直觉得,猫离不开我,因为他们拥有的,也不过是我而已。现在想想,我根本大错特错,因为离不开对方的那个,其实是我。好丢脸啊,我抱歉我又哭了。

我爱你们。张蜜蜜,张小树,张小草,张皮皮。

希望下辈子,还能彼此遇见。

屌丝没有爱情

在“屌丝”这个词出现之前,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Z。

后来网络上出现了“屌丝”这个词。最开始这个词只不过是一群人的自嘲,后来我和Nana发现,还真的存在着“屌丝”这样的人群。

这个词从一开始莫名其妙地没有含义,到逐渐被赋予各种各样的意义,就像各种不同的色彩调和在一起,最终变成屎一样的颜色。

我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Z,这个词里面包含了我对这个人的一切负面印象,我终于不用长篇大论地去解释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只消一句简单的“这个人太屌丝了”,就能够表达出一切情绪。

我对Z的讨厌之深,让我都不愿意在他的姓氏后面加一个“先生”,那简直就是对“先生”这个词的侮辱。

我跟Z本身没有任何交集,我们虽然是同一个大学的,但是既不在同一个院,又不在同一个年级,如果不是有一段时间Z追求过Nana,我根本不可能认识他。

Nana是我在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像我这种性格偏执的人,提到最好的朋友,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初中的时候是小五,高中的时候是左边姑娘,大学的时候是Nana。现在读硕士,暂时还没有什么朋友。

大二的某一天,一个陌生的男的在人人上加我好友,加完之后就跟我要QQ。我愣了一下礼貌回绝,对方又对我说,他只是想追求Nana,听说我们关系很好,所以想找我帮忙。

我当然很乐意做这个红娘——所有奉献型人格的艾斯比都有这个爱好。于是我乐颠颠地加了Z的QQ,开始跟他聊天。

“Nana有男朋友吗?”Z问我。

“好像没有。”我回答。

“那她以前有男朋友吗?”Z又问。

“哦,有啊。”我说。

“她以前的男朋友是北京人吗?”Z问我。

“不清楚哦,”我说,“好像是的。”

“家里什么背景?”Z又问。

“哦,好像是开工厂的。”我说。

“我靠,这么有钱!Nana为什么要跟他分手?”Z继续追问。

“哦,我没问过啊,”我说,“你问这个干吗?”

“我要对比一下啊,不然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竞争力?”Z说,“感觉压力还挺大的,Nana前男友真是富二代吗?”

“那也分手了啊。”我说,“有没有钱没那么重要的,再说了,Nana那样的姑娘也不在乎钱吧?”

“不可能啊。”Z说,“谁不在乎钱啊,哪个姑娘不喜欢有钱人啊?”

“哦……”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默默地“哦”了一下,打出一串省略号。

直到Nana跟我吐槽之前,我并不知道Z采取过什么具体行动,因为他除了偶尔回复一下我的人人状态,或者在QQ上问我追女生有什么注意事项之外,也不说别的。我觉得他就是打打嘴炮,并不打算做出实际行动,或者他希望我帮他表白,但是又不好意思跟我开口。

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儿烦,但是不至于让人讨厌。我也没有跟Nana说这件事,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绝对不可能喜欢Z这种莫名其妙的人的。但是有一天,Nana突然对我说:“我去!今天碰到一个傻×。”

“怎么了啊?”我问Nana。

“就一傻×啊,”Nana说,“今天我去图书馆,莫名其妙跑出来一个人,非要请我喝咖啡,就是图书馆那种一次性杯子装的速溶雀巢,我哪儿敢喝啊,谁知道他什么来头。结果那人给我来一句:‘你是不是都喝星巴克啊?’”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大概是Z的第一次行动铩羽了。

Nana嘴一撇,说:“我看起来是那种整天装×的女的吗?还都喝星巴克,这不是侮辱人吗?”

我支支吾吾地向Nana坦白:“嗯,这个人之前就加过我人人,还加了我QQ,说喜欢你。”

“我靠,”Nana向后跳了一步,“你怎么才说啊?你早点儿说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啊。他这突然给我来这么一下,我都蒙了。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啊。”

“你怎么跟他说的啊?”我问Nana。

“我当然和颜悦色地跟他解释啊。”Nana说,“我说‘不好意思同学我真的不认识你’,然后丫就把一卡通拿给我看了。我靠,大四的啊,你说都快毕业了不好好实习这都是搞毛呢啊?”

“然后呢?”我问Nana。

“然后就拉着我一顿神侃啊,”Nana说,“真心是傻×啊,不就是大四的,参加过几次招聘会吗,就觉得自己在社会上混了大半辈子了,跟我谈人生谈理想谈社会不公司法腐败,你说我一个学法学的,他跟我这儿抨击司法,这不是有病吗?”

Nana对Z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尽管图书馆搭讪成就了许多的恩爱情侣,但是Z可能是打开方式太错误了,一开始就给Nana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像Nana那么火眼金睛又雷厉风行的姑娘,在正常的打开方式下都可能触到她的雷区,更何况Z这种自寻死路的搭讪方式。

Nana对我说:“你早点儿告诉这人啊,我跟他完全没可能。”

我当然没有对Z直说,我觉得这样未免太过残忍,虽然我觉得Z有点儿小家子气,但他毕竟也是因为喜欢Nana才来向我求助才去图书馆等Nana的,他只是恰好喜欢上了一个不适合自己的对象而已。

我跟Nana当时才大二,我还是一个性格怯懦的艾斯比,人前人后都想当一个亲切友好的老好人。我想,大概很快Z自己就会放弃Nana,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当这个坏人。

有一天,Nana给我发来一长串人人聊天记录,大概内容是Z质问她为什么总是对他那么冷淡,是不是嫌弃他没钱,还说我告诉他,Nana的前男友是个有钱人,想不到Nana外表清新,实际上让他那么失望。

看到Z发的那些话当时我就震惊了,我完全不知道Nana做了什么让这个人这样丧心病狂,也完全不知道Z为什么要说是我告诉他Nana是个嫌贫爱富的人。不过还好,我有跟他的QQ聊天记录,我把我们的聊天记录截图,给Nana发了过去。

Nana回复我:“这人真是傻×啊,靠!”

我说:“我这就去跟他说你们两个人完全不可能。”

“别说了。”Nana说,“他这是病得不轻啊,能听你的吗?随他去吧。”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一阵子,Nana跟我照常上课,Z大概也忙着找工作,不怎么回复我的状态,也不怎么找Nana,一转眼就到了大二下学期,就在我们都快忘了这个人的时候,Z又出现了。

Z似乎也忘记了Nana,他在QQ上出现,对我说:“嘿,我看你人人,觉得你在情感方面很在行啊,我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我一时手贱,又回复了他。

Z给我发来一张照片,问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问。

“我家里给我安排的相亲对象,”Z说,“你看怎么样?”

我这才仔细地看了一眼Z给我发来的那张照片,说实话,姑娘长得一般,我不知道Z是不是想让我把那姑娘跟Nana做个比较。我回复Z:“很好啊。”

我本以为Z听了这句话就会放过我,但是他没有,他开始向我倾诉他的感情问题:“她家条件挺好的,但是她没上大学,我跟她聊了几次,觉得挺没内涵的。”“哦?”我一时没明白Z到底什么意思。

“其实我觉得,跟她结婚也挺好的,对事业有帮助。”Z说。

“那就结呗。”我顺水推舟。

“但是我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Z说。

“那你想要什么?”我问Z。

我原本以为Z要说一说自己年少时候的豪情壮志,想要自己实现理想,不愿意依靠岳父什么的。但是Z没有,他说了一句震惊我的话,他说:“我觉得她太普通了,不仅长得普通,而且谈吐也很普通。”

“大多数人最后都找了一个普通人共度一生啊,”我对Z说,“哪有那么多传奇的人生。”

“你看,”Z说,“为什么就有人能找到Nana那么独特的人,或者能找到像你这样甘心付出的人。为什么我就找不到这样的?”

我默默地忍住了那句“因为你是个傻×啊”。

Z的相亲失败了,这让我替那位“家庭条件挺好”的姑娘松了一口气。

Z又来找我,他执意要给我打电话,我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就把电话号码给他了,Z那天似乎喝醉了,在电话那头捶胸顿足地表达自己的伤心。

他好像并不记得自己不久前还在QQ上对我抱怨那个姑娘长相一般没内涵,这么快就以一个伤透了心的形象出现,真是让我有点儿无法适应。

我当时并没有揭穿Z,还好言好语地安慰他:“将来一定有人能够看到你的闪光点,你也一定会遇到爱你的人,你不要着急,跟这个姑娘没有结果,是因为以后会碰到更加合适的人。”

那天我花了一个小时安抚Z的情绪,尽管我并不想那么做,但是我总不能对他说“不好意思,我实在不想跟你讲话,你去找别人聊天吧”。

Z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不再抨击姑娘们嫌贫爱富,而是认真地对我说:“我一定会成功的,我一定要成功。”我只能回答他:“好的,你加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Z的问题在哪里,他总是把一切内在的问题外化成钱的问题,他觉得Nana不喜欢他是因为他不成功,相亲妹子不喜欢他是因为他不成功,而成功在他心目中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有钱。

他完全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关注过姑娘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不知道妹子们为什么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Z似乎觉得只要有朝一日他有了钱,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很多人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悲哀的是,这样想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很难拥有足够他们解决一切问题的钱。

这真是个悖论。

我并不喜欢Z这样的人,但我知道他的性格和思维方式是在过去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养成的,基本已经定型了,他所处的生长环境决定了他会变成这样一个人,他自己其实别无选择。

当Z醉醺醺地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觉得他其实挺可怜的。

Z考上公务员之后给我打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喜气洋洋地对我说:“我第一个通知的人就是你哦。”

“谢谢你。”我说,同时把后半句“我并不需要”咽了回去。

“有空请你吃饭吧。”Z说。

“不用了啊。”我说,“不要破费了。”

“要的,要的。”Z爽朗地笑起来,“多亏你开导我呢。”

“哪有,”我说,“我只是说了一些废话,公务员是你自己考的呀。”

Z声音明快地对我说:“哎呀,你就不要谦虚了大才女,有空请你吃饭哈,就这么说定了。”然后他愉快地对我说了“再见”挂了电话,我想他应该是忙着告诉别人这个好消息去了。

我所想不通的是,只是考上了一个公务员而已,Z还是原来那个Z啊,为什么他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Z说话算话,请我吃饭,就在我们学校的食堂,我懒得出门,也不想欠他太大人情,于是要求他请我吃莘园的大盘鸡面。

Z一开始表示要请我去校外“吃点儿好的”,但是拗不过我的坚持,于是我们两个人去了莘园。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整个下午都有课,下课的时候正好是吃饭的高峰期,莘园本身就很小,加上靠近男生宿舍,所以人满为患。Z早早去占了座儿,等我到莘园的时候,他已经点好了面,而且还体贴地准备好了勺子和筷子。

那个时候其实我挺感动的,因为之前我跟男朋友出去吃饭,永远都是我拿餐具,永远都是我准备好一切等他,从来没有人这样等过我。

但是当Z向我表示想要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感动瞬间就荡然无存了,我说:“啥?你再说一遍。”

Z说:“我觉得咱俩挺合适的,不如在一起吧?”

“为什么?”我本能地感到困惑,Z究竟是怎样觉得我们两个人合适的?

“因为我们两个人很聊得来啊,”Z说,“每次跟你打电话都能聊好久啊,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因为我话多啊。”我说,“我跟大家都挺聊得来的……”

“而且之前我没找好工作也没考上公务员的时候,你都很欣赏我啊,”Z又说,“我追Nana的时候你帮我,后来我相亲的时候你也帮我,你一直在帮我,你如果不是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对大家都挺好的啊,”我说,“我就是这个性格啊……”

“你什么意思?”Z问我。

“我……”我有点儿难以启齿地解释,“就是觉得……我们两个人并不合适吧?而且,我有男朋友啊。”

“你男朋友不是对你不好吗?”Z说,“我关注你人人很久了,我知道他对你一点儿都不好。他不是整天玩游戏不理你吗,而且还跟你抢东西吃,都是你去他们学校找他,他从来不来我们学校找你。”

“可是……”我说,“那……也不代表我就要喜欢你啊。”

Z沉默了一会儿,我有点儿忐忑地等着,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他忽然把筷子一摔,周围的人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们一眼,又转移开了视线。可能在别人眼中,我们只不过是一对闹了矛盾的小情侣吧。

我继续忐忑地等,Z默默地捡起筷子,继续吃饭,我们都没有说话,Z先吃完了,他把餐具送到收盘处,然后径自走掉。

我松了一口气。

如果这事到此为止,那么大概Z就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路人甲乙丙,尽管曾经有过这么尴尬的一段擦肩,但是很快就会被忘记。

但是情况并非如此,我拒绝Z之后,他并没有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反而更加认真地回复我的每一条状态和每一篇日志。

如果是正常的交流,那么其实也并不太让人讨厌。但是Z总是含沙射影,说话含含糊糊又阴阳怪气。

比如我发一条今天课上又讲了什么理论的状态,Z就会回复:“真是羡慕无知的少女啊,能够相信空洞的理论也是一种幸福。”或者我发一条状态吐槽男朋友,Z就会回复:“反正你们又不会分手。”

事无巨细,只要我发状态,Z必然回复,以至于连Nana这种八百年都不上人人的人,都发现了这个问题。

Nana问我:“那个Z怎么回事?”

我把Z表白的事情如实相告,Nana问我:“我靠,你没骂他?”

“有什么好骂的呢?”我说,“还是算了。”

我把所有的状态都删了,也不发新的状态。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Z终于按捺不住,又来QQ上找我:“你最近都不上人人了?”

“嗯。”

“你是不是嫌我烦啊?”Z问我。

我不好意思承认,只能说:“不是。”

“哈哈。”Z说,“承认了又能怎么样呢?你其实就是嫌我烦啊。”

“你一定要这样想的话,那就当我是嫌你烦好了。”我说。

“你知道我特别看不起你什么吗?”Z说,“明明你男朋友对你不好,你还装×做好人不跟他分手,明明你觉得我烦,你还装×做好人不跟我直说,你不觉得你自己特别装×吗?”

“嗯,那就当我是装×吧。”我说。

然后我就在一切社交网站上把Z拉黑了。

我们做团体心理活动的时候,辅导员曾经让每个人用一句话形容自己的性格。轮到我的时候,我说:“能忍,但是绝情。”

很多时候,我是不愿意跟别人撕破脸的,倒不是因为我脾气好,而是我无法应对两个人面红耳赤的场景。从小到大,尽管有时候我写的东西很犀利,也会自己编一些刻薄的段子,但是每一次跟人当面争执,我都会率先满脸通红而且控制不住地哭。

吵架中先哭的人真是气场全无。

所以不把自己和别人逼上绝路,我是不会跟人翻脸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害怕跟人翻脸。Z这种类似于幼儿园小男孩“喜欢谁就欺负谁”的行为让我觉得很烦,神烦,烦透了。

我把Z拉黑似乎让他吃了一惊,同时可能也让他倍感羞辱——竟然是我先拉黑他,而不是他先拉黑我。

Z一个堂堂国家公务员,竟然被一个大学二年级的女生拉进了黑名单,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开始毫不避讳地到处说我的坏话,把我描述成一个水性杨花主动勾引他但是又玩弄了他感情的人,纵然他比我高两届,而且我们不是一个学院的,这些话还是几经周折传到了我耳中。

Nana一边骂我“活该,谁让你当初好心”,一边准备找人教训Z。

“还是算了,”我说,“一个男人活成Z那样已经很可悲了。有什么好教训的,随他去吧。”

“别啊,”Nana说,“你这遇到什么事都说算了不行啊,那孙子这么贱,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算了,”我说,“都是我自找的啊,我简直是傻×。”

“不是啊,”Nana说,“当个好人又没有错,完全是因为Z自己犯贱好吗?你看我,我一上来就不跟他客气,他敢说我吗?他知道你脾气好,好欺负,才敢这样胡说八道。”

“所以说还是我的问题啊。”我说,“你没看人家老说吗,长个包子样儿,就别怪狗跟着。我就是包子啊,人渣都喜欢我。”

“别这样,”Nana说,“你这么好,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但是你看Z,有点儿脑子的人都不可能喜欢他。”

10

如今我大学毕业一年了,距离当时已经三年。“屌丝”这个词,去年开始兴起,并且逐渐燎原,成为网络常用词汇。

每当看到“屌丝”这个词,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Z和我在莘园吃饭的时候,愤怒地摔掉筷子,然后又自己默默地捡起来的场景。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人比Z更符合这个词了。

Nana没有删掉Z的人人好友,用她的话说,就是要看着这朵奇葩慢慢腐烂。

Z的公务员生活似乎并不像他曾经想的那样一帆风顺,他也没有找到女朋友,他偶尔上人人,看起来似乎也追过几个姑娘,但是都失败了。这在我和Nana的预料之中,我对Nana说:“屌丝没有爱情。”

Nana纠正我:“屌丝不配拥有爱情。

你都如何回忆我

今年8月,我从H城回家后不久,在微博上和小五久别重逢,她是我的初中同学,但初中毕业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算到今年,正好八年,我和她失去联系的时间,与我和左边姑娘认识的时间一样长,所以说社交网络真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地方。

我迫不及待地向小五展示自己在这八年里学会的机智和幽默,好改变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初中时期那个不可一世的艾斯比。但是小五的一句话把我打回了原形,当我们在QQ上聊天到第五个回合的时候,她发过来一句话:“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看到这句话的我恨不得把手从电脑屏幕的那一头穿过去,像马教主那样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晃:“这不可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不想听!”

但我还是故作镇定,只发了三个字“为什么”,并且加了一串“……”用以表达自己的漫不经心和气定神闲。

小五回复我:“还是一样地喜欢说‘傻×’。”

这个理由真是简单粗暴而又令我哭笑不得,我没有想到小五用来判断我变没变的依据竟然是一句口头禅,与此同时,我忽然发现,我们其实都不知道别人用来定义我们的标准是什么。

很多人提到我的时候说我是个“学霸”,但是他们不知道,“学霸”也有过害怕上学的时候,比如说幼儿园。

幼儿园时期对于我来说真是一段痛苦不堪的回忆,那个时候因为考试成绩并不重要,所以大家划分圈子的标准无非就是好看和不好看——对的,从幼儿园开始就有圈子这种东西存在。

就连我的一个幼儿教师朋友都曾经向我吐槽:“真不知道这些小孩子的家长给老师送礼有什么用,老师就是喜欢长得可爱的小孩子啊,大家都喜欢可爱的小孩子。”

我的幼儿园之所以悲惨,就在于当时的我被分在了“不好看”的那个圈子。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意识到别人不喜欢我,小孩子总是健忘的,有的时候被打一下掐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自己又不是不会打回来掐回来。

都是一时意气,直到有一天我被一群小姑娘堵在厕所里。准确地说是我去上厕所,被一个叫张×的女孩领着一群人赶了出来,她们堵在厕所门口,就是不让我进去,理由是我没有扎辫子,根本不是女孩子。

后来上课的时候,我被尿憋急了,但是又不敢尿裤子,想来想去我只有回家,老师看到我背着书包站起来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冲过来抓住我。

我解释说我要上厕所,老师责问我:“刚刚下课那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去?”我说:“我去了,但是张×她们不让我上厕所。”老师转过头问张×:“是你吗?”

如我所料,没有人承认。

她们纷纷说:“是她瞎说,刚刚下课的时候她明明在玩,根本没有去厕所。”

不仅仅那几个女孩子,其他的女孩子和男孩子都这样说,甚至还有模有样地帮她们做证。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小孩子的恶意,后来我比他们早上一年学,以至于很多欺负我的人都变成了我的学弟学妹。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那个张×和她的样子。

但她一定不记得我了。

从小学到初中,我因为学习成绩还不错,一直受到优待,优待到我逐渐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被排斥的人。

直到中考结束之后。

当时是我们初中第一年做网页,新闻还很少,而那一年我又在高中的提前招生中考了全市第一名,被本地报纸采访了,理所当然地被放在了母校网站的新闻中。

但是那条新闻刚放上去没多久,就有了一条很长的匿名的评论。大意是说:“我跟她是同班同学,其实这个人并没有这篇采访中写的这么好,这是一个很狂的人,平时总是喜欢仗势欺人,看谁不顺眼就写文章攻击谁……”

我看到这个评论的时候,努力地回忆了很久,印象中我跟所有人的关系都还不错,我不知道是谁对我有这么大的怨念。

那时候我确实自恃聪明,活得不可一世,总是跟老师对着干,而且因为学习成绩不错,傻×兮兮的自我感觉良好,总是以不拘小节自居。但是我并不记得自己仗势欺负过哪个同学。唯一一次出格的行为就是看了一个同学的周记,然后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去反驳她——这件事情真是我人生中无法抹去的污点,艾斯比指数直逼前十。

但是那条评论就那样出现了,在之后的这么多年里,我一直不知道是谁写了那条评论。

8月底的时候,我去小五家住了一夜,我把这件事讲给小五听,她问我:“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不知道。”我说。

小五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不知道,你还算好的了,最起码你学习成绩好啊,谁敢把你怎么样。但是像我们这些既学习成绩不好,又长得不好的人,就很惨啊。当时我们班的男生,那个钱××带头的,对长得漂亮的女生都特别优待,对长得不好看的女生就各种捉弄,你没注意过吧?”

听她这样一说,我才隐隐约约想起来,当时的班级里面确实存在着那样几个拥有特权的姑娘,也存在着总是被嘲讽的姑娘,但是我因为没有受到波及而没有意识到这个情况,或者说意识到了却视而不见,大概是因为这种不公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于是我在无意之中也变成了曾经把我堵在厕所外面的那些小孩中的一员。

小五说:“你不用担心没有朋友,也不用担心被男生欺负,所以你没有发现吧,我真的非常不喜欢初中的班级。还有一些人也不喜欢,我们觉得那个班级把我们很多人都扭曲了。”

进入高中之后,文理分科之前,我一直待在入学时默认的理科教改班。我的同桌是一个瘦弱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她话特别少,刚开学我跟她也不熟,于是很少说话,后来有一天,班主任忽然给我换了新的同桌,我就更没机会跟她说话了。

后来我转去了文科班,再后来我才在一次家庭聚餐中听说了换同桌的真相。有一个亲戚问我:“你认识那个L吗?”

我说:“认识啊,我刚上高一的时候她还是我同桌呢。”

亲戚说:“L说你总是欺负她啊。”

“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明明连话都很少跟她讲,况且,都上高中了还玩欺负不欺负这种东西,也太幼稚了吧?

大概是看我很惊讶,亲戚补充说:“那个L后来是不是不跟你同桌了?她父母跟我是同事,上班的时候跟我说的,说L回家之后说你老骂她,还打她,她说再跟你同桌她就要精神崩溃了,她父母才去找班主任要求调座位的。”

如果说之前初中同学发表评论说我仗势欺人,我还需要回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这一次我则完全不用回忆就能够做出判断。我说:“不可能啊,我都没怎么跟她讲过话,怎么可能骂她,更不可能打她啊。”

当时我已经去了文科班,已经高三,那个L也不在原来的班级了,我们之间隔了三个楼层。

我至今都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恨我。明明我上了高中之后由于之前暑假整天吃喝玩乐完全无法适应上课的节奏,几次摸底考试成绩一落千丈,直到下学期去了文科班才慢慢缓过劲儿来,她完全没有理由如此恨我……

高中是仅次于幼儿园的让我无法回首的时期,尽管在去了文科班之后我认识了左边姑娘还有邵小Y等一群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但是高考失败这件事情给我留下了无穷的后患。

去年我跟一个比我小三届的学妹一起吃饭,她告诉我:“你知道吗,我们老师当时讲课的时候经常提到你。”

“我知道的。”我说,“我是反面教材。”

学妹说:“我们老师经常说你平时成绩不错,但是后来就不学习了,到了快高考的时候都不去上学了,所以最后成绩才那么差,本来的P大变成了F大。”

我又震惊了,我说:“谁说我不上课了?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大胆子?虽然我上课不太听讲,也经常在课上睡觉,但是我人肯定来学校啊。”

学妹耸耸肩膀,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们老师就是这样讲的。学姐你好可怜,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还天天被说……”

“算了。”我说,“反面教材就反面教材吧,不仅高中老师,初中老师也在说啊,能警告大家好好学习也算是给我攒人品了,人品在手,天下我有啊。”

其实我没有告诉学妹,这些年来,说我不学好的人有,说我人品差的人也有,甚至说我有口吃不能正常说话的人也有……

就像当初学弟对我说:“其实很多人看到你高考没考好,他们很高兴的。”我也只是笑着说:“对的,我知道。”

6

人们经常说:“空穴来风。”其实这句话并不完全对。每个人在一生中的不同阶段,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遭受各种各样的非议。有些时候我们是舆论的受害者,有些时候我们是沉默的帮凶。

大二的时候我看过一部叫作《波士顿法律》的美剧,我至今记得在第二季的第二集中,律师艾伦·肖尔辩护词中的一段:Schadenfreude,这个词来自德语中的schaden和freude,意思分别是破坏和欢乐。这个词的意思是幸灾乐祸,我们曾经不相信并且试图否认人性中丑恶的一面,但事实并非如我们所愿。最近,斯坦福的一位教授在人脑中发现了一个控制schadenfreude的部位,幸灾乐祸实际上是一种物理现象,看到别人痛苦有时候能够激发我们的大脑产生某种化学物质,从而让我们感到快乐。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永远都无法消除的不公平,那就是人们可以对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进行任意揣测和判断,这种揣测和判断无须成本,也鲜有风险,却可以满足每个人的schadenfreude情结。

我不相信所有的非议都来自于嫉妒,因为人的感情实在是太复杂,但是我相信所有的非议背后都有schadenfreude情结的支撑。

在小五的单身公寓过的那一晚,我们聊天聊到后半夜,我明明累得像条狗,精神却很亢奋,她说的话我基本上都记得。

她记忆中的初中跟我记忆中的初中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她回忆里的人跟我回忆里的人也似乎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我告诉小五,我初中的时候总是过于自负,上了大学之后才发现自己是个傻×。所以回想起来,我总是对初中那段时间感到既羞愧又懊恼。而且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她道歉,那个时候我们明明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我因为自恃成绩好,活得非常不可一世。在我明白了自己是个傻×之后,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因为她曾经对我掏心掏肺,我却总是漫不经心。

小五躺在我旁边,她说:“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我当初也很二啊,每个人在那个时间段都会很二吧,我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你啊,而且,你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然后她继续说:“你还记不记得郑××?”

我说:“记得啊。”

小五说:“你还记不记得她初三插班来我们班,很多人都不喜欢她?”

“我当然记得啊,”我说,“我也不喜欢她。她好像总是正义感爆棚,有点儿装腔作势,所以大家才那么针对她吧。”

小五说:“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我跟她同桌,其实郑××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但是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那么针对她,而且,我也不敢站出来为她说话。”

我仔细想了想,那个时候大家针对郑××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可能只是因为她是插班生,而且她不是美女。

“可是,”小五忽然在黑暗中抓住我的手,“前一阵子我跟郑××说到初中,她竟然觉得我们班的人都很好,她一点儿都不记得大家欺负她的那些事情了,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觉得当时我们是在欺负她。”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后小五叹了一口气,对我说:“所以你看,我们怎么对待别人跟别人怎么看待我们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啊。有钱××那样喜欢欺负人的男生,也有郑××那样容忍一切的女生,这就是这个世界啊。”

小五最后对我说:“其实,你在别人记忆中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我们记忆中的自己跟别人记忆里的我们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内心里那些最隐秘和不为人知的想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要活在别人的回忆里,你要活在你自己的回忆里。”

说出这些话的小五,是我八年未见的初中同学和朋友,是我记忆中那个温柔沉默、隐忍而又有些怯懦的内向女生。

日落天通苑

1。

曾经,我对东北人有着很深的成见,与其他可笑的地域歧视一样,这些成见无不源自心底的无知。我自诩博学,大言不惭地向身边的人解释着东北人性格的成因:一年一熟的农作物、大量的农闲时间,造就了无休止的串门和数不清的恩怨,于是鲁莽与奔放并举、鲜血与段子横飞,再不需人间矜持——类似的歪理也能解释为什么农作物一年三熟的南方人精于算计。

可我错了,我并不了解真正的东北人,就像我不了解太多其他的事情。

我对东北人的这份无知,某种程度上也像极了一部分北京人对天通苑的无知。天通苑,北京知名的大社区,在北京人眼里不过是一堆廉价的混凝土堆砌起来的房子,它到处是房子,只有房子,恨不得所有角落都盖成房子,浩瀚楼宇遮挡了日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种地方,根本称不上都市,不过是都市边缘的贫民窟,其糟糕的基础设施建设和低廉的房租、混乱的租房机制,令其成为低收入者眼中最理想的栖息地。靠着天通苑发了财的北京人很少在天通苑居住,他们和这个地方大多只存在租赁关系,他们在合同落实后驱车前来,向中介或二房东索要银子,他们昂起头颅,叉起腰,仿佛驾临八大胡同的亲王,一面清点“老鸨”递来的“分红”,一面又不齿于“烟花柳巷”的咸腥。

在更多外地人眼里,天通苑是东北人的天下,从开发商到中介公司老板,从美发店到路边摊,到处飘荡着高分贝的关外口音,有时候你走在街上,会误以为自己是身处于另一座城市,这座城市无论外观还是文化都和首都没什么关系。熟食店里,售货阿姨绾起卷发,向客人一遍遍讲述东北烤肠与本地烤肠的区别,自家炕头唠嗑一般熟练;夜市麻辣烫小摊前,长脸小伙子一边翻串儿一边与姑娘们插科打诨,逗得路人直乐。天通苑的东北人就是这样,大家靠着天赋与胆识在这里一点点起步,一点点积累,直到有一天,拼到这里的房子,拼到这里的户口,然后从心底觉得自己变成了北京人。

“你别给我转这些个词,听着累,”东东妈刷着锅底说,“说到底,你们不还是对我们东北人有成见吗?有成见又怎的?我们东北人直爽、仗义,就这两条,你们这些南边来的人就比不了,尤其是你这种有文化的,都蔫儿坏,我告诉你。再说了,有文化又怎么样?有文化就有本事啊?你看看现在的有钱人,哪个是有文化的?有文化,像你这样,都是给人家打工的。”她摘下围裙塞进柜子,继续说,“我告诉你,超,以后可别在你阿姨跟前显摆你多有文化,阿姨什么有文化的没见过?去年还有个比你小好几岁的北大毕业生追我呢,我都没同意,光有文化有啥用啊?这世道就得有钱,没钱说啥都白使。”

她继续盯着我:“你说阿姨讲的在理不?”我笑着帮她忙活。她说:“你呀,净扯那些个没用的,你好好努力赚大钱,发财了我就把东东送给你,到时候让你叫我声老丈母娘。”我说:“哈,您可别,我没这福气。”她说:“咋啦?瞧不起我们东东啊,你现在要,我还不给呢,想什么呢!”

她甩完手走出去,又走回来,抡圆了在我后脑勺儿上扇一巴掌说:“你个臭小子!”

2。

2010年秋天,因为公司搬迁,我从通州区搬到了天通苑,和其他矫情的白领一样,带着一丝不安。我没办法,薪水定期向老家“交公粮”,租房预算十分有限,去公司最经济的路程只剩下了地铁五号线,天通苑又是五号线的大站。很多北漂都为房子纠结过,环境好的房子多在四环内,且租金不菲,全北京租金低廉、房源充足又入住迅速的,似乎只剩下了天通苑。

合租半月,我迎来更大的不安,九十平方米的两居室,住着不下十个人。紧邻我的主卧,是东东和她的好友大派对,一个个浓妆艳抹的视觉系兼性别不明的杀马特,每日里分不清多少人在进出。客厅打成两个隔断间,南隔断住着KTV陪唱姑娘和她的小白脸男友,北隔断住着大个子房地产销售和他的同事兼女友。北次卧是个丰腴白皙的短发姐姐,她男人看起来比他大二十多岁,做工程的,一月只现身几次,也就是说这位姐姐是个住外宅的小三。

我住南次卧,是唯一的独居户,唯一的单身族,唯一朝九晚五上班的人。相比我的规范与苍白,我的邻居们充满活力:杀马特们白天睡觉,晚上泡吧,大半夜结伴归来接着闹;和杀马特前后脚到家的是陪唱姑娘与她的小白脸,俩人厨房吃一番,浴室洗一番,床上斗一番,几乎夜夜笙歌。大个子不用按点上班,开大音量放流行歌曲迎接女友,花大把时间将走廊、厨房、隔断间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更天,主卧派对开始狂欢,一帮人边喝边唱,边唱边喊。他们起哄,男男女女分成两派吼叫,互相挖苦,互相嘲笑;他们内战,杀马特大声斥责视觉系弟弟,视觉系弟弟抄起地上的酒瓶子叫:“我跟你拼啦!”东东在一旁拉劝说:“你们自己人跟自己人闹,有劲吗!”

我关掉电脑,爬上床,幻想自己接受电视台采访,努力激发困意。一小时后,我睁开眼,门缝中飘来杀马特的喘息、东东的呻吟、小白脸的喘息、陪唱姑娘的呻吟、大个子的喘息、女销售员的呻吟、木床吱吱嘎嘎的声音,拍打在墙壁上,拼凑出一段层次分明的乐章,夹杂在其中的各类旷世粗话更是交相辉映、源源不断。突然,女销售员杀猪似的“嗷”了出来,她这一嗓子足以超过“协和”号飞机,瞬间刺破夜空,冷却全场,捎带着惊醒半个小区的美梦。销售员情侣率先结束演奏,跟他们从事的房产业务一样,虎头蛇尾,响亮却不能持久,而短暂的惊愕过去后,余下的喘息呻吟纷纷卷土重来。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黑暗中东东娇嗔道:“怎么,完事了连句表扬都没有啊?”杀马特应付说:“嗯,你好乖。”

我平躺在床上,望着空气中的虚无,只觉得自己住的并非人间,千万只精虫充盈在我的周围,使我难以呼吸和视听,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这也是我对东东妈充满好感的原因之一。东东妈的出现,直接逼走了东东的狐朋狗友,彻底封杀了主卧派对,紧接着隔断间的销售员情侣分手,大个子闭门伤怀,不再大声播放神曲,从此这个地方只剩下陪唱姑娘一屋之号,也渐渐沦为无伤作息的笑谈。

3。

东东妈和东东长得并不像,尽管东东很美,但东东妈在东东这个年纪时恐怕要比东东美上五倍。东东妈毫不掩饰自己的美,她说她当年是一县之花,追她的都是黑道、白道的大人物,至于为什么嫁给东东爸,那是上辈子的缘分。上辈子的缘分,一般存在债务关系,于是在这一世变成孽缘,一县之花的东东妈,虎狼之年邂逅京城旧爱,一发不可收拾,而后东东爸出车祸死掉,东东妈改嫁到京城。那时东东已初谙人事,拒绝随母亲进京,跟了姥姥姥爷生活。东东妈在北京给东东生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小弟弟,将东东接到北京读中学,东东死活不住后爸的房子,一意孤行辍了学,半工半娱地过起了她那种非主流女阿飞的生活。

东东妈婚变换来的钱,令她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可她还是想要女儿,于是主动搬来,承担了主卧的房租和伙食。她同时带来了东东的娃娃亲对象阳阳,阳阳的妈妈是东东妈的干妹妹,干妹妹在老家生活拮据,儿子高中毕业进京,便托付给东东妈照顾,内向的阳阳和奔放的东东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他们更喜欢以姐弟相称。

阳阳嚼着黄瓜站在门口问:“东姐这种人从不和陌生人说话,更别说邻居了,超哥你怎么降服她的?”我低头算着月账说:“就因为吃。”他说:“不会吧,东姐应该会做饭啊。”我说:“你吃过她做的饭?”他说:“没吃过。”我合上账本说:“这就是了,你们来住之前,就是我养活她的。”

我告诉阳阳,那是个清风徐徐的周末,我收拾完房间钻进厨房炒菜,主卧突然跑出个穿睡衣的短发姑娘。她蜷缩着瘦弱的身板,偎依着掉漆的木门,期盼与我四目对视,我白她一眼,她立刻拨弄头发妩媚地微笑。我说:“你主卧的?”她说:“嗯。”我说:“吃了吗?”她说:“没。”我说:“有碗吗?”她说:“有。”

东东妈掌家后,我获得解放,至少不用再在早市留意那些自己不愿吃的蔬菜,东东妈三星级酒店级别的厨艺,勾引着我也开始了蹭饭生涯。傍晚,下班回来,看到东东妈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我撸起衣袖走过去,东东妈嫌弃地说:“你别跟这儿裹乱,和阳阳一起去楼下夜市买点儿凉菜,顺便再给你老丈母娘买包烟。”

东东家除了偶尔跑来看望妈妈的未成年的东东弟,基本都是酒罐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喝酒,一屋子人盘腿坐在地板上,围着矮桌子边喝边侃,酒过三巡,东东开始挑她妈妈的刺儿,东东妈虽然反驳,但每次都故意败下阵来。

阳阳打开门,呆呆看着吕小嫣,问:“你是……?”吕小嫣面无表情地说:“我找王蛋蛋。”我掂着锅后仰身子说:“找我的,让她进来。”东东妈笑起来:“超,你小名儿还真叫王蛋蛋啊,还以为你跟我们说着玩呢。”我笑着继续冲外面说:“嫣儿,这边。”

作为我的朋友,吕小嫣被安排在正对电视的位置,东东妈不停地给她夹菜,吕小嫣不喝酒,端着盛满菜的碟子一遍遍道谢,东东妈微笑着说:“乖,吃好了啊。”其余大部分时间,吕小嫣面无表情,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送吕小嫣回来,我重新坐进酒席,东东妈喝着酒问:“这姑娘也住咱们这边?”我说:“她住北一区,挺远的。”东东妈接着问:“租的房子?”我说:“买的,以前是她老公的,离婚后判给了她。”东东和阳阳齐声“噢”了一下,东东说:“她都离过婚啦?看不出来啊。”东东妈竖起眉说:“你们俩吃饱了没?吃饱了一边玩去,大人说事你们别跟这儿起哄。”

饭毕,厨房,东东悄悄地从后面摸上来,东东妈惊恐地说:“你干吗?”东东说:“兰姐,你好大,哈哈哈。”东东妈扭动身子:“给我滚一边去!”东东抱住妈妈后背继续撒娇:“兰姐,不嘛,嗯,嗯,哈哈哈。”东东妈说:“你瞧瞧,你瞧瞧,你让你超哥瞧瞧这副臭德行,她平常就这么和我说话。”我在一旁看乐了,走过来说:“行了,帮你妈洗碗,要不别跟这儿捣乱。”东东笑着跑掉。东东妈说:“你说这个多让人愁得慌,都这么大了还没个正形,邋里邋遢,跟一帮不男不女的人瞎混,也不说找个正式点儿的工作,还得我过来伺候她,早晚给她气死。”我说:“小姑娘嘛,总有一天会长大,您也别管太严了。”东东妈说:“还小姑娘啊,她都二十了,我像她这么大都生了她了,你二十岁时是这样吗?”我说:“我二十岁时还在读大学,也挺浑的。”东东妈说:“那也比我们家这个强。”

我帮东东妈点上烟,她放下袖子靠在灶台边上说:“跟阿姨说说你今儿带来的这个姑娘,帮你把把关,阿姨看得出来你喜欢她。”

凌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遍遍想着吕小嫣的模样。吕小嫣和我的缘分始于大学,当年我暗恋她,她不屑,皆因她有着苛刻的择偶观。吕小嫣童年不堪回首,其独生女身份遭家人嫌弃,母亲两次试图杀死她,一次用枕头捂,一次用绳子捆,均未得逞。最终,这对万恶的父母离婚,她跟着奶奶一路清苦地长大,立誓嫁入高修养、高资产的家庭。十几年后,吕小嫣夙愿得偿,嫁给京城一个外地商人的儿子,对方在天通苑最好的地段买了复式房迎娶她,之后不久,她辞工待产,生下女儿,引起公婆不满。丈夫不敢为她说话,开始夜不归宿,她抱着吃奶的娃娃终日饮泣,度日如年,最后不得不主动提出离婚,夫家得到女儿的抚养权,她得到天通苑的房子。

上帝给吕小嫣画了个饼,她志在必得,到头来依旧逃不过宿命。东东妈认为,吕小嫣这种姑娘年少时怪命,长大后完全应该怪她自己,她说:“你和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一般这种遭遇的女人对男人都比较绝望,性格也特别强硬,除非你能满足她所有的要求,不然她还会第二次拒绝你。”

隔断间陪唱女开始呻吟,我最后想了一遍吕小嫣和东东妈的话,闭上眼沉沉睡去。

4。

天通苑的战争,永远是租户与中介的战争。中介从业主手中租下房子,抬价转租给住户,每隔三个月,老板娘就开着二手国产车前来收账,趾高气扬,态度蛮横,两句话不对就叫嚷:“不想住就给我走人。”北次卧的“三姐”因为回老家奔丧,耽误了几天房租,老板娘在楼下破口大骂,引来大批居民围观。“三姐”满腹委屈,交完钱上楼,拨通了包工头的电话。

包工头站在走廊上倾听大家申诉,我说:“那老板娘可不是东西了,我签合同那天,她故意拉我到外面聊,让男助理进我屋偷签的合同,我要了好几回,才给了个复印件,合同上她的身份证号都是假的。”陪唱姑娘说:“那人签合同的时候笑得跟朵花似的,签完就变成疯老娘儿们,说话处处带脏字。上次我跟她讲理,要不是我朋友在,她差点儿动手打我,神经病!”大个子说:“东西坏了他们从来不给修,还埋怨是我们弄坏的,口口声声扣我们押金。我一个哥们儿也是租他们公司的房子,退房后去要押金,还挨了他们的打。”东东说:“她还在楼下骂过我两个过来玩的朋友,说我们这些人都该滚出北京。”

包工头青筋乱颤,扔掉烟头说:“大伙儿跟我一起去他们公司,老子今天砸了她。”大个子说:“叔,他们跟黑社会差不多,咱惹不起的。”包工头说:“黑社会算什么,老子专打黑社会,我的人马就在楼下,有三辆全顺,走!”东东妈说:“对,大伙儿都去,阳阳、超和大个儿,你们这些老爷儿们到时候冲前面,护着咱们家女的。”

我承认那天是恐惧的,迈进大厦的一刻,双腿还在打飘。作为年少时顽劣过的男人,我并不害怕肢体冲突,但我已到了忌惮后果的年纪。我昏昏然跟随众人前行,脑袋不断播放冲突画面和十几种后果,三十多人,二十多个手持家伙,在北六环最著名的闹市区闹事,势必招来警察,我无法想象一个上市公司的白领去警察局做笔录或被拘留,那样我丢掉的将不仅仅是工作,也许还有未来。但我同时又十分蔑视自己,我简直就是个笑话,我自视有着比多数天通苑人更优越的学历和文化,却在天通苑式的生活面前变成了孬种。

文明,多么美的词,美得似乎可以融化一切恩怨,可弱肉强食的社会,有几分真诚的文明?我们大多时候嚷嚷的文明,不过是对自身形象的保护,或是占别人便宜的借口。

我在电梯口拦住家里人,说:“他们已经进去了,咱们在这里等着就好。”

事后,包工头和手下被警察塞进车带走。中介老板和他真正的老婆来我们住处道歉,他们说收房租的那个女人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只是和他们公司签约的二房东,公司早已开除了她,大家可以重新和公司签订正式、合法的合同,以后有什么问题可直接与公司联系,保证当天就能处理。

一个淮南来的包工头,用北方流氓的方式为情人出了气。当然,为真爱做流氓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包工头与其手下因为寻衅滋事、扰乱秩序、毁坏他人财物等罪状被治安机关依法拘留,虽然他们没有伤人,但包工头还是付出了巨额的赔偿与罚款,也不得不暂停了自己的工程业务。

出乎意料的是,东东妈对我那天的举动大加赞赏,她说我配得上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准,我问她什么是成熟,她说成熟就是在头脑发热的时候也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

砸场子事件给这所房子带来里程碑式的影响,各房间的人开始正式通话,建立信任,然后迅速打成一片。“三姐”加入东东家的晚宴,大个子开始向东东献殷勤,陪唱姑娘也在厨房与我拉起家常。当然,陪唱姑娘主动跟我们说话也有其他原因,她的小白脸男友走掉了。一代天骄小白脸,不知在哪儿赌钱,输掉十万,无路可走,请来黑龙江的爸爸,爸爸答应替他还债,但有两个条件,一是立刻和陪唱姑娘分手,二是回老家,并且这辈子再不许踏入京城半步。

陪唱姑娘不承认小白脸是她男友,因为她还没有离婚,尽管和老家的丈夫断绝来往一年多了,离婚手续却一直拖着没办。一个二十五岁守活寡的姑娘,在天通苑的KTV上班,无论生理上还是生活上都需要有个男人,所以干脆找了个有模样、敢打架的小白脸。有意思的是,小白脸也曾与我聊天,他否认陪唱姑娘是他女友,他说小区门口超市那个营业员才是他女友,他花了十五分钟时间吹嘘他家在黑龙江是如何有势力、如何的趁钱,又花了十五分钟时间数落陪唱姑娘,说她背着他在外面跟个老头子来往,说她在老家还有个三岁的女儿。

陪唱姑娘离开厨房,东东溜进来,拿起一根油条嚼着说:“超哥,你刚才和那个小婊子聊什么了?我算看明白了,你就好已婚妇女这一口。”我说:“闭嘴。”她说:“哟,超哥生气啦,哈哈,超哥你要坚持住啊,赶明儿我也嫁人了,生个娃离个婚,然后来找你,你带着我远走高飞。”我说:“滚。”她边滚边喊:“妈,超哥欺负我,他说我胸小,妈你要给我做主啊。”

5。

吕小嫣抓起货架上的帽子说:“你也是,早跟你说过了,我这边经常有退租的,你搬过来住多好,离地铁又近,你瞧瞧你那边都住的什么人?你也算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现在为了省那几百块钱,非得跟一帮盲流合租。”我说:“你不能这么说,我的邻居们出身是差点儿,但都是正经八百的好人,受过高等教育怎么了,受过高等教育就一定是好人?”吕小嫣放下帽子:“我没说他们是坏人,只是这类人都不安生,你们跟中介公司闹只是个开头,这往后还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有句话叫‘富生骄,穷生变’,你懂不懂?”我说:“什么富啊穷啊的,大家不都是在天通苑住的吗,有什么差别?”“你什么意思?”吕小嫣瞪起眼,“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我拿起她手里的帽子问:“干吗买这么多?这顶是送给谁的?”她说:“给我妈的,回头我给她快递回去。”我说:“你还会给她买帽子?你不一直恨她吗?”吕小嫣白我一眼说:“恨怎么了?再恨那也是我妈。”

半年多孜孜不倦的问候,吕小嫣终于默认了我的追求,每逢周末,我都会去她那里住两天,周一下班再回到自己的住处。我没法儿对邻居隐瞒自己与吕小嫣恋爱的事实,他们都和吕小嫣一起吃过饭,也知道我全部的心思。

“你会和她结婚吗?”“三姐”把衣服架取下来递给我。我说:“不好说吧,没问过她。”“三姐”说:“都在一起了,干吗不问问?就算她给不了你准话,你也应该问问,她会很高兴的,起码知道你对她是真心。”我笑了笑,说:“我没信心,真的,我们相处得并不好,她是个各方面要求都很苛刻的人,我们经常为一些小事吵架。比如买东西,她的钱包比我大好几倍,但每次都故意让我掏钱,我一旦没带钱或者掏钱慢了,她就冲我黑一晚上的脸。我确实是真心喜欢她,她不一定。”“三姐”说:“你呀,恋爱谈得少,不懂女人,女人一般爱比较,她闺密的男朋友如果都是积极型的,她自然会对你不满意,你得多留意她身边的人,多学着点儿。”我望着窗外不作声,“三姐”拍拍我肩头说:“有时间再把她带到家里吃个饭,让东东妈开导开导你们俩。”

元宵节,东东妈带着我和阳阳忙活半天,摆出和上次一样的规格迎接吕小嫣,主卧的家庭晚宴也因为“三姐”、大个子等人的加入比往日更加热闹。吕小嫣七点半准时赶到,和初次拜访时的姿态并无两样,整个过程面冷语寡,除了必要的问候和答复,几乎没话。晚宴接近尾声时,东东妈乘着酒意故意吹捧我各方面的优点,东东也跟着添油加醋地帮我说话,但表达能力远不如自己母亲,张口就酿出祸端:“我妈的意思是我们超哥这样的你得珍惜啊,正经没结过婚的潜力股。”

吕小嫣柳眉倒竖,啪的一声摔下筷子,起身到门口,飞快地换上高跟鞋,大踏步向外走去。我酒正喝了半口,始料未及,狼狈地站起来跟过去。东东在后面说:“这人怎么这样?耍什么横啊,这又不是你家!”东东妈喊:“你给我住嘴!”

楼下,我按住车窗,气喘吁吁地说:“她一个小姑娘,说话不经大脑,真没别的意思,你能不能别这样?”吕小嫣说:“把手拿开!”我说:“给我个面子行吗?后面你要我怎么补偿你都行。”“王蛋蛋!”吕小嫣尖叫,“把手拿开!”

我回到家中,去厨房帮大伙儿收拾,东东妈说:“让他们几个干吧,超,你别管了。刚才我把东东训了一顿,你别往心里去啊。”我说:“没事,她就那个脾气,习惯了。”东东妈静静地望着我,依旧一脸歉意。

陪唱姑娘敲门,我睁开眼爬起来说:“坐吧。”陪唱姑娘挨门坐在床边,拘谨地说:“我来借充电器,你没事吧?”我说:“没事。”她说:“你这女朋友脾气挺大的。”我说:“她气她的,伤不到咱们的脾胃肾。”我把充电器递给她,说:“拿走用吧,不用还了,我明天出差,可能过一个多月才回来。”她抓着充电器,想再说点儿什么又咽回去,起身慢慢走了出去,我一头栽回床上。

6。

两个月的差旅结束,我回到北京,得知家里出了大事:东东和大个子好上了。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陪唱姑娘,我把从南方带回来的烟递给她,她抽出一支点上说:“那个东东到底喜欢女生还是男生?”我说:“什么意思?”她说:“你刚出差没几天,她就跟我隔壁的大个子搞上了,你也知道,隔断间不怎么隔音,我亲耳听到好几次。”我说:“不会吧,他们认识才几天。”她说:“大哥,现在的年轻人猛着呢。”我说:“那这事她妈知道吗?”她说:“哪里会知道啊,她妈回老家走亲戚,和你前后脚回来的。不过这事指定瞒不住,你想啊,大家都一间屋住着,加上那姑娘那个张扬劲儿,她妈早晚会知道,到时候一准闹,东东妈心气多高啊,怎么会看上那个大个子?”我叹了口气,说:“唉,这小姑奶奶真是厉害。”她笑笑说:“这小姑奶奶在你跟前没少说我坏话吧?”

东东妈闹起来,显然这一切对她来说过于突然,她眼眶微红,动作僵硬,路过我房门时停下,探出半个脑袋说:“东东,你来屋里一下。”东东不抬眼皮地说:“什么事啊?打牌呢。”东东妈说:“打个屁牌,快点儿,有事跟你说。”东东觉察到妈妈语气不对,脸色渐沉,回道:“没空!”

东东妈在隔壁一遍遍敲墙,大个子越来越慌,放下手里的牌说:“过去吧,你妈都急了。”东东说:“没你的事儿,打牌!”大个子无动于衷,东东怒了:“你有种没种啊,老娘们儿喊就把你吓成这样了!”我拉着陪唱姑娘一起把牌放下,对东东说:“还是过去一下吧,把事儿说开了又能怎么样?”东东甩下手里的牌,说:“真受不了!”

东东妈跑进来,拽住东东的胳膊向外拉,东东挣脱着说:“有事就跟这儿说,你拽什么拽!”我和陪唱姑娘站起来拉劝,东东妈红着眼说:“超,你看看她,她今天就想把我气死。”我按住东东说:“你把手松开,松开!”东东松开手,我转向东东妈说:“您先消消气,让我们先劝劝她。”东东妈看东东一眼,又动了气,大声说:“今儿你们谁也别管,我就不信收拾不了这个小丫头片子!”

主卧房门紧闭,东东在里面喊:“我没管过你的事,你也不许管我的事!”东东妈说:“什么叫你的事?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有理了!”东东喊:“我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东东妈说:“没做你急什么?我叫你,你怕什么?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这些破事啊,还不是为了你好!”东东喊:“我,用,不,着!”

“三姐”走出来,看着走廊里的大伙儿说:“刚才我在屋里全听见了,要不咱们再进去劝劝?”陪唱姑娘说:“门都反锁了。”“三姐”说:“那怎么办?”我说:“没办法,等着俩人吵完吧。”我们一起看向大个子,大个子像个石头桩子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坦白说,我也不看好他,他人不坏,可是以他的收入和阅历,根本不可能驾驭东东这样的姑娘,更不要说东东的妈。

东东妈与女儿的沟通失败了,不得不重新找到我,要我以半个兄长的身份出面劝这对恋人分手,我对她说:“我没权利劝人家分手,您也没权利,人家都是成年人了,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不过这事您甭急,这俩人性格犯冲,短则俩月多则半年,根本长不了,等着就好。”东东妈说:“好,超,别人我不信,就信你一回,我听你的,我跟她耗,看她后面怎么跟我交代。”

二十天后,东东便甩了大个子,简直比摊煎饼还快。

她怒不可遏,跑到我屋里吐槽,说大个子徒有其表、自私虚荣、讲话摆谱儿、十足的大男子主义。大个子也跑到我屋里诉苦,说东东生活挑剔、难伺候,为了个不男不女的朋友对他发火。我对俩人统一回复说:“算了。”

东东与大个子回归最初的邻里关系,但这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地方,阴霾升起便再难散去,事实上这段介乎偷情与恋情之间的交往所造成的后果,远不止两个年轻人分手这么简单,它完全撕开了东东母子之间长达十几年的裂痕。

周末家庭晚宴,大伙儿照旧帮着东东妈忙活,洗碗切菜,端盘码筷,一切就绪,呼啦啦盘腿开喝。酒酣,东东妈最后一个打圈,她端着酒杯对“三姐”说:“你人好,也机灵,可我告诉你,宝贝儿,别把男人想得那么简单,要论斗心眼儿,女人永远斗不过男人,记着,最后真疼你的还得是手里的钱。”“三姐”举杯喝完,垂目不语。接着是陪酒姑娘,东东妈说:“你觉得我们超怎么样?”陪唱姑娘喝了一半的酒呛回杯子,红着脸说:“哎呀,阿姨你喝醉了。”东东妈说:“我哪儿醉了?我的酒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甭跟阿姨来这套,你们那点儿破事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陪唱姑娘冲我使眼色,我示意她别过分紧张。

东东妈转过头说:“来,大个儿,跟阿姨喝一个。”大个子急忙双手端杯挺起身子,在场所有人紧张起来,东东脸色尤其难看。东东妈摆手说:“不用这么正式,坐下坐下,听阿姨说。大个儿,东东说得对,你们的事我管不着,不过阿姨觉得你们没成其实对你是好事,这丫头,我都降不住她,难道你能比你阿姨更牛吗?你以后多学学你超哥,好好在工作上努力努力,将来事业做大了,有钱了,能找一万个比刘奕东漂亮的。”东东拍桌子说:“妈,行啦!”东东妈说:“你急什么,我还没说你呢,你什么时候让我省心过?你说!”东东说:“我说什么说!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说什么说!”

我、阳阳和东东弟拉着东东妈,大个子、“三姐”和陪酒姑娘拉着东东,一屋子人手忙脚乱,酒瓶子、菜盘子摔得咣当响。东东飙着眼泪喊:“我爸爸当初怎么死的!你说我爸爸当初怎么死的!”东东妈喊:“他摔死的你也问我!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个!你们姓刘的没一个好东西!”东东喊:“我爸爸是自杀的!你当初就是为了钱才嫁给我爸爸的,然后呢,然后你做了什么你敢说吗!”东东妈喊:“我就是为了钱怎么了!用得着你这个小白眼狼教训我!你给我滚出去,刘奕东!”

夜色,笼罩着天通东苑。

7。

很多时候,我无法读懂东东和东东妈,也无法看清她们各自存有的那个心结。一对母女,名分超过二十年,在一起的时间不足五年,又在偌大的北京城分居六年,彼此成为心底一块难以抚平的伤疤,这块伤疤如此敏感,不慎轻触,便可激出痛楚与苦脓。

东东走进来,裹着被子蜷在床边说:“超哥,你能陪我聊会儿天吗?我心里堵。”我摘下耳机,转过椅子说:“怎么了?”她说:“我想我姥爷。”我说:“东东,你应该理解一下你妈,不要老跟她对着干,很多时候她只是教导你,并不是害你。你将来有天也会做母亲,难道你会成心害你的儿女吗?”她说:“我已经很让着她了,可她真没资格来教训我。我知道她搬过来的目的,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在北京没有家了,也没脸回老家,就指望我嫁个有房有钱的北京人,以后好靠着我。我凭什么要养活她?我小时候她那样对我和我爸,现在看我长大了,又过来拉关系,我凭什么要养活她?”我说:“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错事?你不能因为这个就一辈子不给她改过的机会,何况她还是你亲妈。你也是大姑娘了,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血缘关系的分量,外人对你再好,最后疼你的还得是你家里人。”东东抹着眼泪说:“超哥,我想结婚,想找个老家的人结婚,我什么都不图,只要他有钱就行,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说:“没感情的婚姻你也要?你想和你妈妈当年一样吗?”她说:“我不怕,结了婚,他找他的,我找我的,大家各玩各的。”我说:“你呀……我朋友公司最近在招女店员,你要不先去上班吧,别老跟家里窝着闹心了。”

陪唱姑娘站在菜市场一头招手,我走过去说:“怎么了?”她说:“有个事……想看你有没有空帮个忙。”我说:“什么事?你说。”她一脸别扭地说:“明天不是周末吗?我们那个地方新来了个领班,想让你明天下午把我送过去,跟她打个招呼,你假装是我男朋友,装一下就行,然后你就回来,回头我请你吃饭。”我说:“不是太明白,你那边不允许单身?”她说:“你是不明白,我们那一行,领班一般都没什么好人,有男朋友,她就不敢随便欺负你。”

傍晚,我扮演完别人的男朋友,和陪唱姑娘一起从KTV出来,她站在公交站牌下,一脸得意地说:“明天吧,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我说:“这点儿事不用请客,挺好玩的,以后还需要我装就说句话。”她说:“这个领班不经常在这边,给她看一次就行,你也别推辞了,帮这么大的忙,我得请客。”我瞟了眼远处说:“你真想谢我?”她说:“是啊。”我说:“那接下来两分钟你别说话。”

她皱起双眉,我捧着她的脑袋亲过去,她浑身颤抖一下,睁着眼一脸错愕。

我抱着陪唱姑娘,望着十几米外的吕小嫣,吕小嫣黑着脸钻进车,啪的一声摔上车门。陪唱姑娘脸颊像着了火一样滚烫,扭过头笑笑说:“行了,你赶紧放开我吧,你女朋友要开车把咱们撞死了。”

东东接受了我介绍的工作,每天和阳阳一起搭地铁去海淀区上班。面试那天,我故意带着他俩在那边的工业园区转了一圈,目的是让他们见识一下北京最现代的职场氛围,并以此激发他们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认知与向往。阳阳显然中招,双目不停地打转,嘴里啧啧不停,东东不以为然,一路无话。

郭小羽边开车边说:“你介绍的那俩人不错,尤其那个东东,聪明、勤快,做事情有条不紊,最主要是懂得学习,经常主动向我反映岗位上的一些问题。这姑娘在销售和行政两方面都有天赋,以后这样的人你记得多拉点儿过来。”我看着窗外说:“你们公司要是不要求学历,我能带一堆这样的人过来,可惜啊,你们这边都眼皮子浅,看不起我们底层人。”他回头看我一眼说:“少来这套,你放心,我现在是部门经理,东东干好了,我照样给她个主管当。”

三个月的试用期结束后,东东给我长了脸,她是同岗位二十多个新人里业绩最好的一个,甚至比许多老店员都出色。她走出柜台与老顾客们合影,远远看见我走过来,拖着长音喊:“超哥!”我笑着对另一个朋友说:“这就是我们家那个小东东。”她说:“干得不错,报表我看了,外店部好多人夸她,郭总也老夸她,说要培养她做店长,你回头问问她,看看她愿不愿意做管理类工作。”我说:“当然愿意啊,你们一句话,她一准答应。”

东东妈很开心,请我到外面吃饭,席间对东东说:“以后跟着你超哥的朋友好好干,你要真有能耐做店长了,咱们就把你姥爷接到北京来住,行不?”东东说:“嗯,知道了,妈。”我说:“东东现在在那边很红,郭小羽说他们一个小店长都看上东东了,整天下班拿束花在她们店门口等着。”东东妈说:“是吗?这男的多大了?哪儿的人?北京的吗?”我说:“我见过他,北京人,岁数不清楚,长得不错,家里条件也好,爸爸好像是央企的。”东东妈两眼放光:“好啊,我说我最近左眼皮直跳呢,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我们家姑娘只要进了大公司,一样能做白领,比他们做得都强。这样,超,你不是认识他吗,回头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对了,还有你那个姓郭的朋友,得好好谢谢人家。”东东白妈妈一眼说:“妈,你行不行啊,又管那么宽。”东东妈说:“好好好,我不管你,你有机会了就和人家好好谈,不许再耍你那个二百五性子啊。”我说:“咱们都别干涉的好,让人家慢慢处吧。”

8。

周一傍晚,我回到家,把刚买的蔬菜和熟食放进冰箱,东东妈转过身子说:“咋了这是?无精打采的,又跟你那个吕小嫣干仗啦?”我关上冰箱门,交叉着手臂靠在边上不说话,东东妈用勺子搅了一下锅里的汤说:“你说你非得找这份罪受,我给你介绍的我姐们儿家那个丫头多好啊,苗条、大个儿,跟着她妈开店,挣得不比你少,可你偏偏不要,人家不就是没上过大学吗?你那个吕小嫣倒是上过大学,可她对你咋样?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整天事儿得不行。”我吐了口气,依旧无话可说,东东妈盖上锅盖说:“行了,说你也没用,你就这命。”

吕小嫣拒绝了我的求婚。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现在还不到谈结婚的时候,我问她那什么时候可以谈,她说至少现在她还不够再婚的条件,我问她再婚的条件是什么,她烦了,告诉我什么时候能买上路虎车再跟她提结婚的事。

吕小嫣的前夫开的是路虎,所以她的意思是我起码在物质条件上不能输给她的前夫。她恨她的前夫,那就是个浑蛋,可她也不会轻易嫁给连浑蛋都不如的人。

从北一区回来,我没去公交车站,选择了步行回家,我在零落的灯火中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去观察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以及这个地方和我一样奔走着的人们,我发现其实所有人没什么两样,大家都和这里的房子一样拥挤而乏味,却又梦想着高不可攀的东西。

新年过后,我不再主动找吕小嫣,闲暇时只陪几个新搬到天通苑的老朋友散心,他们都是我上一家公司的同事,领头的叫白大闯。大闯是胶东人,性情豪爽,自从搬过来常常打电话招呼所有老相识聚会,拥有极高的人气。

吃过晚饭,打完台球,大闯不尽兴,号召大家凑钱去附近的KTV玩。我不同意,告诉大闯自己认识一家大型连锁KTV,如果大伙儿去那里,我愿意请客。大闯表示不屑,他一是嫌远,二是坚持认为那些连锁经营的KTV没有这边的好玩。

包间内,大闯熟练地向服务生索要姑娘,我再次站出来反对,搬出某KTV被查抄的新闻,大闯继续不屑,鼓动大家投票,一帮人围着我起哄打闹,我没辙了,只能听天由命。

姑娘们走进来,熟练地站成一排,亮出野模特的招式和笑容,她低着眼皮别别扭扭地夹在中间。其实我远比她尴尬,却没办法声张。她被挑走,坐在远处沙发上帮一个男生倒酒点烟。大闯讲起黄段子,沙发上开始勾肩搭背,场面越来越热,我撑不下去了,站起来说:“老白,把我这个跟那个换换。”大闯愣住,说:“×,你还真花心。”我说:“少废话,快点儿换!”大闯说:“你喜欢这种风格的早说啊,搞得我们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我摸出一百元递给身边的姑娘说:“你去那边。”然后指着她说:“你过来。”她坐过来,脸色轻松许多,与我对视,发现我黑着个脸,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抓起瓶子给我倒酒,我推开说:“你不用这样,坐着就好。”她愣了一下,乖乖把酒放在一边,支起下巴欣赏其他人唱歌。歌罢猢狲散,大家纷纷给身边姑娘小费,她推开我的手说:“你也不用这样,先回去吧。”

当晚,陪唱姑娘在别人的搀扶下归来,醉得一塌糊涂。我站在门口问:“怎么喝成这样了?”她的姐妹说:“她就这样,每个月总有两天想她闺女,心里不痛快,恨不得把自个儿给灌死。”陪唱姑娘睡下,我送其他人下楼,其中一个姑娘在楼梯拐角处站定,回头问我:“你到底是不是她男朋友?”我说:“是。”她说:“那你就该多关心关心她,别回到家才把人当媳妇!”我点头说:“好的,好的。”

二更天,陪唱姑娘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站在我门前,我爬起来打开灯说:“醒啦?”她撇着嘴不吭声。我说:“还难受?”她一头栽过来大哭。我扶她到沙发上坐下,接了杯水递给她,她握着杯子一口气喝完,望着我说:“想吐。”

洗手间,我扶她跪下,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手帮她拍背,她撑起细瘦的双臂,双手紧扣马桶边缘,吐得稀里哗啦。吐完漱完,她彻底散了架,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抱她回屋,安置她重新睡下。回自己房间时,主卧门轻轻打开,东东妈露出半个脑袋说:“超,你听阿姨的,别跟这个女的怎么着,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说:“我和她真没什么,我又不傻。”东东妈闭眼点了下头,轻轻关上门。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见不到陪唱姑娘的身影,她的房门紧锁,门口拖鞋凌乱,没人知道她何时走的,也没人问起,除了我,大家似乎没人在乎过这样的邻居。

9。

郭小羽找到我,把我拉到餐厅角落,忸忸怩怩半天不知道怎么张口,我说:“到底什么事?你瞧你这个费劲样。”他咬了下嘴唇说:“你能不能找个时间把东东约出来谈谈?”我说:“她怎么了?给你闯祸了?”他说:“你首先保证,这件事自己知道就好,不许跟其他人说。”我说:“别废话,快说。”他说:“昨天下班晚,我路过二号外店,见里面还有人加班,就走进去看,是东东一个人在收拾库房,我帮了下忙,然后这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扑上来了,我当时没什么准备。”我说:“你……”他举起双手:“我向你发誓,我什么都没做,真的,就是挡了下来,然后教育教育她。”他接着说:“我昨天有点儿慌,对她乱说了一通,这姑娘的心事我不懂,我怕她会有什么想法,你能不能帮我找她谈一次,替我安抚安抚她?但是也别太明着说,大家尽量把这件事忽略过去,别影响她的工作。”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她,给过她暗示什么的?”他瞪起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有女朋友好吗?我女朋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敢胡来吗?”我说:“那你要我怎么帮你谈?这种事谁心里有谱儿?”他拉近我小声说:“我这不是来求你的嘛,你就想办法安抚一下,我怕这姑娘会伤心,她自尊心挺强的。”

我了解郭小羽,他是那种很职业的高管,对工作上的绯闻一向忌讳,也许他真的只是把东东当作一个优秀的女下属来看待,就像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一样。我也完全能想象库房内的情形,东东对自己喜欢的人一向不吃素,她的欲望爆发起来足以让任何一个自称奔放的人自叹弗如,更不要说郭小羽这种以稳重自居的男人。

仔细想来,她去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就露出了蛛丝马迹,她前所未有地勤奋,前所未有地亢奋,她两眼放光,家里或单位,三句话不离郭总,事事都要找这个男人讨教,郭小羽高大清秀的长相、儒雅知性的气质,多少满足了这个姑娘长久以来的恋父情结。

东东没有辞职,只是回家住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在家,也尽量不与人交谈,吃饭的时候她呆呆望着电视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东东妈闻出味道,向我咨询女儿近况,我编了个谎话,告诉她东东最要好的同事辞职了。

商场门口,我远远看见她,笑着冲她摆手,她提着袋子走过来,我说:“家里今天来朋友啊?买这么多菜。”她说:“阳阳一个高中同学来家里吃饭,你们晚上也过来吃吧,我妈去菜市场买了好多肉。”我看吕小嫣一眼,说:“晚上我们在外面吃,不回去了。”东东抿嘴笑一下,从袋子里拿出两只番茄递给我和吕小嫣。吕小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扔回袋子。东东说:“你不要吗?”吕小嫣白了她一眼,说:“什么烂东西,我不吃这种蔫巴的折价商品。”东东脸色沉下来。我连忙说:“哎呀,你给她干吗?她对番茄过敏,先回去吧,东,提着这一兜子东西怪累的,记得跟你妈说晚上不用准备我那一份了。”东东望着吕小嫣,伸手拣出那只番茄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我追到街口,拉住东东说:“你别生气,她就那个德行,以后你再见到她,别理她就行。”东东拨开我的手,吧嗒吧嗒掉眼泪,平静地说:“没事,是我犯贱,你回去吧。”

我站在一棵枫树下,望着东东的背影,胸口涌起一股酸楚。吕小嫣追上来,气冲冲地说:“干什么你!”我说:“吕小嫣!你以后能不能别这么过分!”她说:“我怎么过分了,不就扔了个番茄吗?为个东北的丫头片子你也要跟我吵?”我转过身望着她:“东北人怎么了?东北人比你有情有义!”吕小嫣气昏了头,满脸通红,不作声,我丢下她径直向家的方向走去。

“王蛋蛋!”她喊出来。我停下脚步,她继续喊:“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回过头说:“没什么意思,分手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吃过晚饭,大家帮着东东妈在厨房收拾,我把剩余的碗碟堆到阳阳面前,洗净手走至主卧门口,东东正对着床头发呆,我拍拍门说:“你来我屋一下,有个事跟你商量。”

我关上门,递给她一支烟,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着,抱着腿坐进沙发角落。我坐下说:“我骂了吕小嫣一顿,跟她分了。”东东放下烟张大嘴巴:“啊?你们真分啦?”我说:“你用不着吃惊,其实我早就想分,跟今天你和她的事没关系。”东东坐回沙发角落,抱着腿不说话。我说:“东东,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我和吕小嫣这段感情,想听听你们年轻人的看法,你说为什么我和吕小嫣会走到这一步?”东东小心翼翼地瞄我一眼,说:“你傻呗,她那样的女人根本就不适合你,你也驾驭不了她,我妈说得没错,你们根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说:“是啊,我们为什么要傻乎乎地去爱那些我们根本驾驭不了的人呢?为什么去追求那些没有结果的爱情呢?到头来可不就显得自己傻吗?所以,我觉得今天的事挺有意义的,至少以后我不用这样犯傻了。”东东抽了口烟说:“你能这么想当然好了,我也觉得你跟她那样的人在一起不值。”我说:“其实人家吕小嫣也没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格和活法,只是两个人在一起不适合而已,不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咱们都会幻想,都会执迷不悟,都会犯傻、犯错、犯贱,等事情一过,就什么都明白了,反而活得轻松了。”东东咬了咬下唇,点点头说:“嗯,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坐近她,说:“所以啊东东,我们得谢谢以前的人和经历,没那些人和经历,我们怎么能找准自己的生活和位置呢?也就不可能真正获得快乐,你说对不?”东东说:“你放心,超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跟我兜这么大的圈子,我不会恨你朋友的。”

10。

新年过后,东东辞去新晋升的店长职位,重回她醉生梦死的女阿飞生活。

我从外地回来,在机场接到郭小羽的电话,他极其惋惜,声称一两年内不可能再找到这么能干的姑娘。东东妈第一时间来找我,拉着我、东东弟和阳阳一起到外面吃饭,席间她让我出面劝说东东,我问她:“这家伙哪儿去了?怎么不见她的人影?”她瞪阳阳一眼,说:“新交了个朋友,四处疯玩,我说她几句,她就跟我吵,吵完就不回来了。”

晚上十点,我和郭小羽结伴走进东三环一家酒吧,在角落里发现了东东与她的党羽。我冲过去抓住她问:“干吗写辞职报告?谁让你这么干的?”东东甩开我,恶狠狠地望郭小羽一眼说:“就是不想干了,至于吹胡子瞪眼吗你们,还跑到这里来?”她松口气,挥手招呼身后的几个朋友,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就是我们家超哥,怎么样,还行吧?”我说:“你妈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她说:“生气?生什么气?她哪天不生气?超哥你倒是跟我说说,她,哪,天,不,生,气!我哪天要是真走了,她就不气了。”我说:“是不是因为最近阳阳带来的那个高中同学,他不让你干了?”东东脸色大变,推开我说:“你少在这儿胡说!老子的事不用你们管!”

阳阳带来的那个高中同学,成了东东的新对象。他与东东同岁,是工学院的学生,家里人在东北经营木材生意。东东喜欢他,去学校找他玩,拉他去酒吧玩,后来趁着东东妈和阳阳回老家探亲,干脆带这个男孩子回家过夜。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这个姑娘,或许真像“三姐”说的那样,她比我想象中成熟。作为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子,东东几乎追遍了自己可以去追求的男人,这点她远比同龄人饱满,她真爱过,假爱过,也错爱过,如今,她只需要一个值得她去爱的男人。

东东此举,重伤了东东妈,也重伤了北隔断间的大个子。大个子上班时间打来电话,非常失落地说:“超哥,今天我起得晚,去洗手间,听到东东在主卧的声音,他们大白天都在家里搞,超哥,我受不了了。”我说:“受不了你死去!早跟你说过,一个家里住着,别乱谈恋爱,不然分手只能搬走,你不听,还非住在这儿,还非得一次次去东东家入股吃饭,你的脸还没丢尽吗?”他说:“超哥你不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东东。”我说:“你真心有个屁用,她玩你呢,你懂不懂!”

大个子没有搬走,或许他真的喜欢东东,或许他连搬家的钱都凑不出来。这些不谙世事的男孩子,根本不懂女人,他们只懂得看上就要睡得快,睡完四处秀恩爱,爱完隔天就被甩,甩完痛苦大半载,他们抛弃和被抛弃的次数远远超过爱和被爱的次数。

五月初,东东回家,宣布自己怀孕了,她告诉妈妈,孩子的爸爸已经答应娶她。东东妈彻底崩溃,母女俩再次撕破脸,把主卧所有的东西摔了个稀巴烂。我下班回来,发现东东弟在哭,阳阳也在哭。东东弟说,妈妈带着姐姐去医院缝针了,柜子上的玻璃差一点儿就划开了她的肚皮。阳阳说,这次打架,其他屋里没一个人出来拉劝。

我打开门,望着地上的行李箱说:“回来啦?”她说:“回来了。”行李箱后冒出个小脑袋,我说:“你女儿?”她笑着说:“是啊,宝贝儿,叫叔叔。”小姑娘怯生生地叫人,我推开门说:“快进来。”

陪唱姑娘拖行李箱进屋,眼望四周,说:“怎么这么安静,家里最近没出什么事吧?”我说:“没什么事,对了,住北次卧的那个姐姐刚搬走了。”她伸手指着房间说:“就那个……‘三姐’啊,跟包工头走啦?”我说:“没有,一个人走的,东东妈说包工头不见了,电话、地址都换了,没找到人,不过这老家伙消失前倒是留了点儿钱。”她说:“肯定是人家有了新的、年轻的,不要她了呗。唉,这些有钱人真靠不住。”

我帮着将屋里的大小东西打包,问她:“这是打算要去哪儿?”她低头叠衣服,说:“安贞门那边有个北京朋友,说要我和孩子,我想早点儿搬过去,省得以后我上班了没人带孩子。”我说:“那不错,多少外地人都想嫁个北京人,有房有户口的,以后你和孩子也算有个依靠了。”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冷笑一声说:“北京人就那么好吗?他们家的老宅倒是换了两套房子,可儿子女儿就因为这两套房子跟他闹,老婆死了都没人过去看他一眼。有个依靠,哼!”

我摆正她肩上的带子,顺便撩起她前额的头发,她看着我,眼圈一下子红了:“我这样的还能指望什么?有个安生日子过就行了。”我忍住情绪,俯身抱起地上那个看见妈妈哭也开始抹眼泪的小家伙,说:“走吧,我送你们下去打车。”她抹完脸,拽拽孩子的裤子说:“宝贝儿,快说谢谢叔叔。”

回到家中,东东正靠着主卧房门吃香蕉,她瞟我一眼说:“你的情人走啦?”我说:“你也该走了吧,不是说要回去结婚吗?你还打算在这儿气你妈到什么时候?”东东白我一眼走掉:“切,我又没气她。”

街边的杨树停止吐絮时,大个子也终于决定搬走。大个子是第三个从这里搬走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对这个地方绝望的人。北次卧的“三姐”自从搬到这里那一刻起,就深知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如东东妈所说,如果单纯从钱的角度来衡量人生,人生会减少很多错愕与伤感,可“三姐”触犯“行规”,贸然提及婚姻,招致了不必要的错愕与感伤。大个子与“三姐”不同,他原本就是个愣头儿青,对待生活简单粗暴,所以生活也简单粗暴地对待了他。我第一次帮大个子收拾房间,是因为他做销售的女友甩完他后回来扫货,那个姑娘毫不留情面地带着新任男友,当着我们的面将屋里为数不多的值钱的东西一一搬走;第二次帮他收拾房间,是因为告别,他受家人感召回老家工作,表示此生再不踏入京城半步。

我走进主卧,让东东出来跟大个子道个别,东东边吃胡萝卜边说:“不去,我又没爱过他。”

而那个陪唱姑娘,我爱过她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在我面前动容,然后又选择了离去。

一缕阳光骄傲地抬起头,终止了我的梦境与回忆,我睁开双眼,光脚走向窗台,第一次拉开了厚厚的窗帘。我一丝不挂,目光呆滞,尽情享受对面楼阁无数个窗口的惊诧目光,我想告诉他们,我已经脱下了最后一件外衣,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天通苑的孩子。

11。

夏天来了,夏天又来了,天通苑的夏天,就是千米长的大排档,烧烤、海鲜、冒着白沫的高脚扎啤,将几十万人拉上了天。晚风中,赤膊的东北汉子讲起往事,煮饺子的山西人端出大碗,卖唱吉他手高歌一曲《怒放的生命》,旁听的姑娘将雪白的大腿伸出老远。

走进熟食店,售货阿姨迅速地堆出笑脸,说:“下班啦?”我点了下头,她继续忙碌着说:“听东东妈说你要换工作,不在这边住了?”我说:“是啊,新公司离这里太远,只能搬家,在北京工作不都这样吗?住处随公司走呗。”她抓起两条烤肠递给我,我说:“我今天来买鸡排的。”她说:“拿着吧,姐送你的,以后不忙了多回来看看。”

复试完毕,我请所有新上司到天通苑的大排档吃饭,其间主动向他们介绍各区的地理环境。这帮人在京多年,自然听过天通苑的大名,纷纷趁机展示自己的优越感,他们指责这边的房屋设计太功利,吐槽这边的人太市井,埋怨这边的中介太黑暗。我谄笑着一遍遍点头附和,等他们讲完,我坐下来望着四周的楼宇说:“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住什么人,其实住哪边不一样呢,因为人都没什么差别。”

东东回东北完婚,我没去送她,因为我在上班,阳阳没去送她,阳阳也在上班,陪东东前去东北老家见公婆的只有她的妈妈。

东东妈喝下啤酒,擦了擦嘴角说:“你那边住的房子是公司给租的吗?工资能给涨多少?”我说:“是公司给租的房子,工资自然要涨点儿,不然跳槽图个什么?”东东妈说:“那就好,唉,我多盼着我的孩子都能像你这么有出息,哪怕像你这么懂事,我也知足了。”阳阳说:“干妈,别老怨东姐了,她好歹也算嫁了个有钱人。再说,你不是还有我们吗?”我说:“东东不是个坏孩子,只是对生活理解得有点儿片面。不过她现在成家了,也有了孩子,过几年也许就什么都懂了,养孩子您比我们有经验,东东这个女儿,您还得再等等。”“我还等啊,超?”东东妈放下杯子,“我等了这帮小兔崽子多少年,可我等来什么?一个个的不听话。”她指着东东弟说:“就像这个,现在整天黏着我,谁知道将来会不会跟他爸爸一个德行。”“儿子!”东东妈喊道。正在啃鸡爪子的东东弟迅速抬起头,东东妈大声说:“你长大了跟妈妈亲,还是会跟你东东姐一样?”东东弟嘿嘿笑了两声。

吕小嫣发信息来约我吃饭,我去了,之后陪她看了场电影,并一起回了家。我没有告诉她我换工作的事情,她也向我展现出不同往日的、陌生的温柔。午夜,她伤感起来,黑暗中问我说:“蛋,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我说:“为了组建自己的家庭。”她接着说:“那爱情呢?是不是有了爱情,婚姻才会幸福?”我说:“不一定,这年头相亲闪婚的也有过得不错的。”她说:“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注定是不幸福的,可有爱情的婚姻最后离婚的也有很多。我不明白,想了几年了也不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婚姻到底是什么?你跟我说说。”我烦起来,扯过被子说:“爱情和婚姻就是个屁。你到了怀春爆发的年纪,稀里糊涂跟人上床;到了脸色变黄的年纪,慌手慌脚寻找备胎,最后你选择一个自认为靠谱儿的男的领个本登个记,然后他在外面奔波,你在家里抱怨,他嫌你没女同事漂亮,你嫌他没邻居大哥会赚钱。你们吵,你们打,当年你们互相哄哄就能解决的矛盾,现在挖苦争辩一整夜都没完。你男人早就厌倦了这个家,却只能强颜欢笑地把精力用在事业上。你变老了,安全感越来越低,你渴望丈夫一夜暴富,却担心暴富后的丈夫远走高飞。最后,你变成夕阳下臃肿的泼妇,成为社会的雌性赘肉;你男人整日以工作为借口在外偷腥,成为始乱终弃的浑蛋。”

她不再说话,嘤嘤地哭起来。

那一夜,我梦见自己去追一个多年未见的姑娘,姑娘轻盈飘逸,很快就消失在大道尽头,我怅然若失地回过头看,周围是一片高槐,满树都开满了白花。

2012年秋天,我离开了天通苑。我按下车窗,扫视一眼高楼和人群,思念起国外留学的一个朋友。当时她站在机场安检处深情地望着我说:“到那边我肯定会想你们的。”我说:“亲爱的,能走,就不要回来了。”

如果有一天,你分到边疆

最近倾诉欲爆棚,原因陈列如下:

吃散伙饭的时候,三个森林武警基友[

]一起恐吓我:当军嫂很苦的。

然后是有个很好的森林武警朋友跟我说,他担心以后给不了姑娘幸福,觉得心有亏欠。

然后是一个不是很熟但是曾经在我大一患急性肠胃炎的时候带我去医院的森林武警同学写了一篇日志回顾了一下他的感情,顺便充满忧患地展望了一下未来。

再然后是我男人对我说:“我也不知道下了飞行团之后生活会怎么样,说不定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再再然后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姑娘跟我的一个武警内卫基友在一起了,妹子在上海,基友被分到哈尔滨去了。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今天看到我男人转发的一个状态,说一个大四的学长给谈了七年的女朋友打电话说:“我们分手吧,我被分到边疆去了,我给不了你幸福。”

作为一个二货,我就开始代入感很强地感觉到内心的小宇宙在熊熊燃烧了……尤其是目测我家爷们儿貌似还很赞同那个学长的做法,这让我内心充满不安。为了防止明年此时我在家吃着西瓜唱着歌,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我们还是分手吧”,我就直说了吧……

我觉得很多人都小看了一个姑娘的决心。

你觉得对于一个妹子来说什么是幸福?

如果你都不清楚一个姑娘所要的幸福是什么,那么就不能够用“我给不了你幸福”这种理由来退出一段感情,那只是你以为的幸福而已。

这种借口要不是英雄主义情结作祟,就是不想让自己有所亏欠,不愿意让自己承担太多的责任和压力。你希望在一段感情中双方是两不相欠的,这样你就不必加倍报答以缓解心中歉疚……

但是兄台你真的多虑了……

实际上,一个会用“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来要挟你的姑娘,根本不可能甘愿为你付出。

愿意等你的姑娘,图的根本就不是哪一天你飞黄腾达,或者是你能够像偶像剧男主角那般温柔多情,更不是你有朝一日加倍偿还。

对一些姑娘来说,能够在你心里占据那个别人取代不了的位置,就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整个社会都在传达一种“姑娘越来越现实,姑娘越来越物质”的理念,但是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根筋的姑娘认为精神比物质更牢靠。你们不能因为看到很多姑娘很现实很多姑娘很物质,就否定另外一些姑娘,对不对?

一个姑娘能够在大学这种花花世界里坚持四年异地恋,还不能说明一切吗?你这样judge人家姑娘,让人家情何以堪?

如果有一天有人这样judge我,我一定会……很悲愤的!

所以……

如果有一天你分到边疆,不要给我打电话跟我说分手好吗……

虽然我没学过地理,不知道中国最南最北最东最西到底相距多远,但是其实就算知道了,这个距离在我心里也不过是个数字而已。

只要你还在这个地球上,只要你不被神10神11神N发射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我就可以坐飞机坐火车坐汽车坐马车坐驴车走路找到你,当然如果你给我报销路费的话我会更开心的!

我会提前百度好车次路线不会走丢的好吗?我不会跟陌生人说话不会被拐走的好吗?我胳膊肌肉很发达你不用担心我拎不动行李好吗?

我会给你带好吃的过去好吗?不管你想要上海的还是高邮的,你就算要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的我都会给你弄到的,还包邮哦亲!

你有空了给我打个电话发个QQ信息我就能乐颠颠好几个钟头你知道吗?就算边疆不能打电话不能上网,你可以给我写信什么的,我保证好好回信好吗?我会给你写很长很煽情的话,给你汇报各种思想动态人生经历好吗?

你要是没空我会自己好好待着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吗?我既不喜欢逛街也不喜欢去夜店所以基本上给我一个电脑一个手机我就可以一个星期不出门的好吗?我不会觉得孤单也不会觉得寂寞因为我知道某一个地方有一个你在那里啊!

如果有一天你分到边疆,不要跟我说你给不了我幸福好吗……

对于我来说,幸福不是天天跟你腻歪在一起好吗?也不是名牌包包名牌衣服好吗?我的价值观就是一个男人能给我多少幸福跟他能给我多少物质完全不沾边好吗?像学姐这种内心纯爷们儿的人根本就不在乎钱啊权啊地位啊这些东西的好吗?图样图森破有没有?

学姐是什么人你最清楚的啊,学姐是个“流氓”啊!“流氓”是什么意思,“流氓”就是对一个人死心塌地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啊!“流氓”就是千金难买我愿意啊!

我愿意跟你在一起,跟你在一起就是幸福啊……这么简单的事情很好做到啊,不要拿这个做理由好吗,那样学姐会觉得自己在你眼里和其他姑娘没什么区别,学姐会觉得很挫败的好吗?

如果有一天你分到边疆,请你自己照顾自己好吗……

你不要老是打篮球了,上次我把你膝盖的核磁共振片子拿到301医院,大夫说让你定期复查,但你老是不听,去了边疆肯定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医院,你一定要自己注意保养。

你不要说话那么直,别人惹你了你不要生气,你生气了我没办法给你顺毛,那样憋着很伤人的,大家都在那么远的地方都挺不容易,男人每个月都要来大姨夫的。

抽烟没关系,喝酒也没关系,但我还是那句话,不要没有节制就好了。劣质的烟不要抽,劣质的酒不要喝,那样对身体的伤害特别大。

你知道的,我是一个有很多缺点的人,但是你也知道,我内心很强大,遇到很多事情我会哭会抑郁但是我会自己擦掉眼泪去处理问题,你不用担心我的呀!

学姐是个纯爷们儿呀!

你可以对我说:“我真的很讨厌你你脾气这么烂我们分手吧!”

你也可以说:“我看上那个胸大屁股大的萌妹子了,我们分手吧!”

你甚至可以说:“我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你,我们分手吧!”

等等等等。

你说这样的话,我肯定毫无怨言地收拾东西,默默地从你的世界里滚蛋。

但是如果是“分到边疆”这个理由的话,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找到你,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以报复你对我的不理解、对我造成的巨大伤害!

那些真相说到底不过是人之常情

我本科毕业去C城之前,问过几个朋友的意见,其中就有CPB少女。

CPB少女并没有阻拦我,她还特地请我去她家,做了一桌好菜算是跟我告别,她说:“你总要试一试,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反正还年轻,都来得及。”

CPB少女之所以叫CPB少女,是因为她是我所认识的少女中,唯一使用CPB,准确地说是长期用得起CPB的人。

CPB少女并非富二代出身,但是在大学的时候就开始用全套的CPB,她没有傍大款,没有找富二代男朋友,也没有去做兼职模特。她学的专业是历史,但是因为文笔好,给一些杂志写专栏,赚着并不多但是在她的安排下也能够满足各种小愿望的稿费。

CPB少女对我说:“其实傍大款对于我来说也不难,追我的富二代也有,但是我不能做这些事情,如果我真的靠出卖色相生活,就会强化我自己被贴上的标签,你明白吗?大家都在给漂亮姑娘贴标签,觉得好看的人就应该利用这种资源,利用这种资源确实赚钱更轻松更容易,但我就是不想这么做,就当是我清高好了。”

我因为平时也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偶然认识了CPB少女,我们算是朋友,更准确地说,我是CPB少女的脑残粉。尽管CPB少女不是什么明星大腕儿,也不是什么学术大牛,她只是一个少女,但她是我见过的最睿智的美少女。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CPB少女那样的人,可以说,如果没有CPB少女,我要在艾斯比阶段多停留很久,甚至永远停留下去。

我走的时候,CPB少女已经毕业四年了,并且在一年前找到了一个朝九晚五的编辑工作,还算稳定,每天都要上班。我刚到C城,她在QQ上跟我说,老家亲戚组团来北京,要她接待。

“我要上班啊。”CPB少女说,“但是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管。”

“为什么啊?”我问CPB少女,“你为什么不拒绝他们,来了住哪儿啊?”

“住宾馆呗,”CPB少女说,“还得带他们到处玩,又是一笔大钱啊。”

“为什么要你花钱啊?”我问。

“老家的亲戚都觉得我在北京赚大钱啊。”CPB少女说。

“哦……”

“换成你,你能拒绝吗?”CPB少女问我。

我想了一下,告诉她:“不能。”

“所以你看,这些事我们也就是说说而已。”CPB少女说,“尽管明白问题所在,但是完全没有强势的立场和理由。我一个亲戚亲口对我说:‘你人长得这么漂亮,在北京赚钱肯定很轻松。将来再嫁个大老板,等发达了让我孙子去投奔你,在北京也算有个靠山了。’”

“……”

“他们真的是那么想的。”CPB少女说,“我跟他们说我只是一个编辑,他们都说我故意跟他们哭穷不地道,还说编辑也都很有钱。他们好像觉得北京遍地是黄金,到处能捡钱一样。这种想法傻×吧?你我都知道很傻×,但是你能当着人家的面说吗?”

“不能。”我说。

“所以啊……”CPB少女说。

“让他们来感受一下帝都的地铁吧。”我说。“显然不行啊,”CPB少女说,“我最近准备去租个车。”

“帝都这交通,租车真心不如坐地铁。”我说,“地铁虽然难挤,但是至少一直在开啊,而且只要你们巧妙地避开高峰期,还是很不错的,租个车给你堵在路上怎么办啊?”

“你跟我说没用啊。”CPB少女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但是他们不觉得啊,回去跟我父母一说,我连车都没有,我父母又要怪我没给他们长脸了。”

“不会吧……”

“你要知道,从小到大,大家都羡慕我父母。”CPB少女说,“他们自己也很骄傲生了个漂亮女儿,要是这个漂亮女儿再碰巧有点儿出息,他们就更骄傲了。这么多年来他们被捧惯了,根本下不来了。”

CPB少女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接待她的亲戚们,事后在QQ上跟我吐槽,虽然这个时候CPB少女又开始表现得很强势,对什么都一针见血,但是其实我知道,就算吐槽吐得再狠,她还是不忍心伤害一些并没有太在乎她感受的人。

她就是那种“内心柔软”的人。

我认识CPB少女的时候,她刚刚大学毕业两年,那个时候我大三,每天都在浑浑噩噩地过日子。CPB少女浑身闪耀着光芒,经过我的世界,刺瞎了我的狗眼。

CPB少女身高一米七,大长腿,肤白,长发齐腰,明眸皓齿,且有一个笔挺的鼻子,真是无懈可击的一个人。

但是CPB少女对我说:“以前我觉得自己美得跟天仙似的,后来到北京,漂亮姑娘那么多,我算什么啊?”

北京漂亮姑娘的确超级多,自恃漂亮的也多,而且还存在着一些明明不漂亮也自恃漂亮的姑娘,像CPB少女那样明明令人惊为天人却对自己的外貌轻描淡写的姑娘,真是不多见。

我当即向CPB少女表达了我的想法,CPB少女说:“没什么,人各有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把CPB少女当作人生的标杆和偶像,因为在她身上同时糅合了出世和入世两种人生态度,而且她阅历比我广,经常给我提供一些指导。

CPB少女虽然对自己的美貌不以为然,但是对身材和容貌的保养一点儿都不含糊,她曾经告诉我:“我大一的时候体重也逼近一百三,虽然我个子高,这样的体重不算胖,但是看起来很壮。后来有段时间心情不好,莫名地就瘦到一百〇五斤。然后我才发现,这个世界,真的是美女好办事。”

CPB少女这段话说得诚恳,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CPB少女说,尽管人们表面上都说不要以貌取人,但是两个陌生的人见面,第一印象就是外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最要命的是,人生在世,有多少人能够跟你熟悉到了解你的内在呢?买东西的时候面对的店员、办理各种手续的时候遇到的行政人员、找工作的时候面对的面试官,这些人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了解你的内心世界。

这些真相,说到底也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那段时间CPB少女在找工作,虽然她当自由撰稿人足以养活自己,但是她的家人觉得,一定要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工作,朝九晚五的生活对外说起来才比较有面子。否则,别人问起“你家姑娘现在在哪里”,回答“大学毕业待在家里”,真是一点儿都不高端洋气上档次。

CPB少女的朋友给CPB少女介绍了一家公司,让她投了简历去面试。

去之前CPB少女跟我说:“怎么办?我之前都没有面试过。”

我说:“你不要怕啊,肯定可以啊。”

在我看来,CPB少女这么美貌睿智,面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简直是手到擒来并且令对方感觉蓬荜生辉。

没想到CPB少女面试回来,恨恨地对我吐槽:“面试官脑子有病吗?一直刁难我。”

“怎么了?”我问她。

“那女的一上来就问我为什么毕业两年了都没有工作经历。”CPB少女说。

“你就告诉她你做自由撰稿人啊。”我说。

“我说了。”CPB少女说,“然后她就问我:‘那你写过什么文章啊,出过几本书啊?’我心想我要是出过几本书还来你这儿面试啊,我就跟她说我没出过书,结果那个人说:‘你没出过书还叫自由撰稿人啊?’”

“这个……”

“然后又问我英语水平怎么样,还好我英语六级过了,不然估计又要被羞辱。”CPB少女说,“之后又问我为什么想去他们公司,问题一大堆。到最后我都怀疑我朋友介绍我过去是玩我的。”

“哦……”

“你知道我最生气的是什么吗?”CPB少女说,“那人后来竟然说我身上穿的衣服是这个牌子今年的最新款,问我是不是我家庭条件特别好,我说不是,她就反问我:‘那你怎么买的?’然后还用一种‘你不说我也知道’的表情看着我。”

“嗯……”我说,“这个问题有点儿不友好啊。”

“我又不傻,”CPB少女对我说,“那个面试我的女人不就是想证明我除了长得好看之外什么都不会吗?”

“那个女的好看吗?”我问CPB少女。

“也就那样吧。”CPB少女说,“那么刻薄的人能好看吗?而且岁数又大了,更显得尖嘴猴腮,下巴能凿冰。好像还是个小头目什么的,真是太恶心了。”

“那你工作怎么办呢?”我问。

“没戏了我估计,”CPB少女说,“虽然我也没跟她撕破脸,但是我态度也挺不客气的,不过算了,本来我也不想工作,实在是家里人逼得太急了,我也没办法。”

我觉得很惊讶,以CPB少女的性格,完全不是那种会因为家长的强迫而做出让步的人。当我向她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CPB少女说:“我也不想让步,我也不相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样的话,我也知道他们逼着我去找工作其实只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

“但是?”我弱弱地问。

“但是我们生存于其中的这个社会有一套规则,这套规则运行得太久了,我们都没有办法打破。”CPB少女说,“想当然的人太多了,然后他们把天朝变成一个想当然的社会。我以前觉得我能够对抗这种想当然,其实不能。”

那天的最后,CPB少女对我说:“大家都觉得这个社会歧视长得丑的人,但是有几个人想过,其实社会也在逆向歧视长得好看的人。”

CPB少女跟我也聊感情,但是很少给我意见。她对我说:“其他的事情我可以跟你说怎么做,但是谈恋爱这事不行,因为我自己的感情也很失败,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够找到好的男朋友,而且,就算我给你意见,你也肯定不会听。”我虽然没有反驳CPB少女,但心里是有异议的:你都没有提建议,怎么知道我不会听?

后来我慢慢领悟了,其他的人都给过我意见,包括左边姑娘、Nana在内的我最信任的朋友都劝我跟当时的男朋友分手,甚至如果换成我旁观别人那样的经历,也会提出同样的劝告,但是我真的没有听他们的话,直到后来我自己走了出来。

事后CPB少女对我说,她也经历过类似的感情,旁人都不理解,她自己无法自拔。这种无法打破和改变的局面,只能通过一个人的变心来解决。一定要等到另一个人出现,强行把你们两个人从这种状态中拉出来,否则谁劝都没有用。

当时我觉得很吃惊,身为一个美女的CPB少女,理应备受宠爱和呵护,竟然也会经历痛苦的爱情。果然生命这条长河千回百转,你有你的十八弯,我有我的九连环。

我经常跟CPB少女说:“我要是男的,肯定玩命追你啊。”

CPB少女调侃我说:“我看你主页上很多姑娘也这么说啊。”

“如果不是你把我从傻×之河里往外捞,我估计现在还停留在矮矬穷状态啊。”我说,“你是真女神,我认真说的。”

“因为你跟我熟,所以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CPB少女说,“你看那些陌生人,尤其是男生,看了我一个头像,就觉得我一定是没有脑子那种人,以前我还喜欢发点儿评论,后来我发现只要我一发评论就有人试图来教育我,我难道把‘没文化’写在脸上了吗?他们哪里来的底气,觉得所有漂亮姑娘的心智都要比他们低一等?”

“其实是因为只有有这种想法的人才会来教育你,所以你才感觉自己遇到的都是这种人啊,”我说,“那些对你没有偏见的人,因为没有主动联系你,所以你也不知道吧,这其实是个悖论。”

“我再告诉你一个悖论,”CPB少女说,“那些说着如果是男生一定会喜欢你追你的姑娘,等她们真的变成了男生,还是喜欢温柔漂亮没脑子的姑娘。”

我在C城安顿好之后想起来问候CPB少女,那个时候她刚刚送走去北京观光游览的亲戚们,CPB少女对我说家里人又开始催她结婚了。

我说:“那就结吧,反正你总是要结婚的。”

CPB少女反问我:“你觉得结婚的意义是什么?”

我一时语塞,CPB少女说,如果是找个人过日子,她一个人也不是过不下去,如果是为了传宗接代,她只是个女的,传也不是传她的,况且,人口那么多,也不缺她出这份延续物种的绵薄之力。

“最关键的是,”CPB少女说,“我觉得为了工作的事情我跟父母别扭了那么久,又跟这个社会别扭了那么久,这才消停多久,就又要马不停蹄地别扭了。而且可以预见,这次肯定更严重,就让我拖一年是一年吧。”

“拖太久也不好吧?”我说,“你要知道,社会对女人还是很苛刻的。”

“但是一时半会儿跟谁结呢?”CPB少女说,“很烦啊,不管跟谁结婚都是问题。你嫁个有钱人,别人会说,果然漂亮姑娘就是爱钱;你嫁个没钱人,别人又会说,长那么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个普通人。这些事都关他们屁事啊?但是你又不能直接一巴掌扇他们脸上说‘关你屁事’。真是要命啊。我离家这么远,他们又不可能跑到北京来追着我说,但是我父母听到他们议论就会追着我说啊。我其实巴不得他们跑到北京来追着我说,反正我又不在乎,但是父母不同啊。”

CPB少女跟我的生活圈子基本上没有什么交集,因为工作关系,平时她有机会接触到好多模特之类的漂亮姑娘。

“真的是有很多姑娘,为了一个包就能跟人上床啊。”CPB少女有一次跟我感叹,“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吗?”

“觉得是猪一样的队友吧?”我说。

CPB少女给我发了一个get√的表情,她说:“我有的时候觉得特别烦,这些女的为什么这么庸俗这么不上路子还这么好看?真是拉低了好看姑娘这个群体的智商水平,但是后来我想想,算了,反正她们都这么好看了,就算庸俗点儿不上路子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她们不愁生计了,真是矛盾啊!”

我说:“就跟美帝歧视金发白人妹子一样啊。这种东西由来已久,这个群体中的大多数都是这样,然后少数人就被这个大多数吞噬掉了。”

“都是这样啊,”CPB少女说,“我工作之后发现越来越多的事情都是这样,大家都习惯性地把人分类,然后给每一类贴标签,之后遇到一个人就把这个人划分到某个标签项下面去,完全忽略了个体差异。”

“这样做省事啊。”我说,“因为了解一个人很难啊,就算朝夕相处都未必能够了解对方的全部,贴标签就省事多了,略去了了解的过程,节省很多时间。”

“我知道。”CPB少女说,“所以我之前才跟你说想当然的人太多了。但是我现在发现这种想当然往往有一定的依据,就是某个群体中大部分人的行为。大家都说漂亮姑娘脑残,我觉得这就是偏见,而且我出去找工作或者做别的什么,都会被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困扰,但是好多漂亮姑娘真的是脑残。”

“所以一切都是人之常情啊。”CPB少女最后总结。

在认识CPB少女之前,我对于很多事情并没有什么了解,以为世界就是自己所见的世界,CPB少女作为一个先于我离开校园走上社会的人,通过让我看到她眼中的世界,带我重新建立了对世界的认知。

这个社会上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规则,这些规则虽然有着万般的不合理,却由来已久。以前我们想不通,觉得不能接受,但是后来发现,所有这一切,不过是人之常情。

而我们是不能跟人之常情对抗的,这个世界需要的不是对抗。

前几天一个中国女留学生嫁给外国男生的照片在网上很红。结婚这种本来应该被祝福的事情,却因为女生相貌并不美丽而备受诟病。

那些在评论中冷嘲热讽的人,如果抽离出这个具体的事件,一定也会承认“以貌取人是不公平的”,因为这是我们所有人一直接受并普遍认可的教育,是合乎道德准则的一个观点。但是结合到具体的某一个人,这种抽象的规则就被完全忽略了。人们的第一反应大多是“我靠,这不科学”。

抽象的道德所带给我们每一个人的刺激,远远不如一张照片来得直观,这种刺激直观到让很多人忘记了“不要以貌取人”这件事情。

这就是人性的必然。人性的必然是一个事实判断,而这种必然是好是坏是一个价值判断。事实判断可以证实或者证伪,价值判断则不能。

CPB少女说,最开始的时候她满怀豪情,想要跟这种偏见死磕到底,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慢慢发现,这种偏见的存在有着无比复杂的背景和基础。就像一棵树木,露出地面的只是枝干,在看不见的地下,早已延伸出了更庞大的根系。

“蚍蜉撼大树,这不是自作孽吗?”CPB姑娘说,“而这个社会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尽管在许多场合美女都受到歧视,但是她们确实又是相貌资源的既得利益者,许多人一边觉得美女都是脑残,一边对美女大献殷勤。最关键的是,有些时候,他们竟然是因为觉得美女是脑残才对美女献殷勤。”

都是人性使然。

“之前我觉得这种偏见就是不好的,”CPB少女说,“价值判断太好做了,现在看看,没那么简单啊,哪能用好跟不好来判断一种社会现象?”

在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还在为这个社会的正向相貌歧视而努力减肥努力美容以图提升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时,CPB少女和那些跟她相似的睿智而美貌的姑娘一边享受美貌的“福利”,一边面对不可回避的逆向歧视。

更不要说以貌取人只是人性中的沧海一粟。

生命还真是,大河弯弯。

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像她一样,笑着面对生活的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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