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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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热,家家都开了大门,好通风纳凉,只有张文远那里的门关得实腾腾的。起初有朋友来访,门上一擂,他的心便是一跳,直待过了有个把月,才算略微定了些心。

那一夜七月十五中元,街坊上凑了钱做“盂兰盆会”,大放荷花灯,搭起草台扮演目莲救母的杂剧;还有些人家,延了僧众在家放“瑜伽焰口”,铙钹齐鸣,佛号高宣,街上人声如沸、香火弥漫,好不热闹!只有他一个人,兀坐空庭,伴着一轮凄清明月,在回想那些个既旖旎又荒唐的“良宵”。

正想得出神,门上“砰砰”响了起来。张文远心想,这时若有个朋友来谈谈,倒是件好事;如果是酒友,还存着几瓶官酒,月下对饮,也是一乐,所以欣欣然起身去开了门。

开门一看,几乎慌不迭地要拒门不纳。门外的人脚步快,跨了进来,先就低声骂道:“饿鬼怎不捉了你这个丧尽良心的人去!”

张文远做梦也未曾想到,阎婆惜居然会寻上门来。再听她这一骂,心知她有满腹怨恨,倘或应付不善,说不定就会撒泼大闹,惊动一街的人,不独面子上下不来,而且一定会传到师父耳朵里,那一来,多少天的谨慎小心,便都付之东流了。

因此,他决定先安抚她要紧,于是笑嘻嘻地唱个喏:“师娘请坐!正想念着,你恰恰来了。想是我一点诚心,感动了上苍的缘故。”

一面说,一面来拉住阎婆惜的膀子。她负气挣扎,禁不住他力大,扭了两扭,气鼓鼓地在竹榻上坐了下来。

“我问你,”她说,“你可是腿折了,还是嘴哑了?也不来一趟,也不说一声。是何存心,你说一句!”

声音越说越高,张文远心惊不已,慌忙喝道:“小声,小声!有话好说。”

“你怕我不怕!”阎婆惜声音倒是小了,话风却越锋利,“踏出乌龙院,就犯了你师父的法度,我还怕什么?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夜只要讨得你一句话,我立刻就走。”

“要怎等一句话?师娘,我倒不明白了。”

“你不明白?你这些日子不上门,为了何事?你当我是好欺负的吗?今夜我就要你这一句话,说是‘从此一刀两断’!看你可有这个胆子说?”

他却真是没有胆量说这一句决绝的话,赔着笑说:“师娘,你也须体谅我的苦衷,我不是那没良心的人。”

“既有良心,如何也不体谅我的苦衷?”

语气稍见缓和了,张文远的口齿也伶俐了:“我这几日不去,真是为了师娘。”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万万不敢连累师娘。”

“哟!”阎婆惜反唇相讥,“多多承情,看来还要替你磕几个响头。”

“我不是瞎说假话。”张文远突地把脸色一正,“师娘,你可知道,师父派了人,日日在乌龙院附近守着,只想拿你我短处。”

阎婆惜不信:“鬼话!不曾见有这样的人。”

“当然不能叫你见到,否则如何显师父的手段?”

这不免叫人将信将疑,但她自然不会为他这一两句话吓倒。这些个孤栖独守的晚上,灯前月下,不知思量过多少遍,早就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跟张文远说个明白。本来还想旁敲侧击,又骂又疼,逼得他自己投到裙下。现在情形不同,不必再费什么事,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了。

于是她的态度比刚来的时候大不相同,先要张文远去倒杯水来解渴,趁这一刻好静下心来想一想——窗子怎么开,亮话怎么说?也还得打个腹稿。

“师娘!一盏冰镇的金银花露,不嫌凉吗?”

“冰的好!”阎婆惜平静地回答,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放在唇边,极其斯文地啜饮着。

他看得出她在打主意,却不知她是知难而退,还是另筹对策。但看她这沉静下来的神情,是比刚才其势汹汹的泼辣相,好对付得多了,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句话的效力?果真如此,还得重重吓她一下。

等她开出口来,把话说完,他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小三郎,”她把杯子交还了给他,平心静气地说道,“我有两条路,你自己挑一条。”

“是,是!”张文远答说,“师娘把路指出来。”

“一条,依旧像往常一样,我一步不出乌龙院,守你师父的法度,不过你也须照往常一样。”

一听这话,大出他意外,且先听她讲完再说,便又问道:“还有一条呢?”

“还有一条,你跟我走!”

越说越奇了。“走到哪里?”他大声地问。

“听你的意思。不是东京,便是江淮。”

张文远半晌作声不得,心里在想:看这样子,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一条蛇似的缠住了人,却怎么处?

“依我看,眼前还是头一条路好,保得平安无事。”

“原来你也知道双双潜逃,捉住了不当耍。”

刚说得这一句,忽有人叫门。张文远大吃一惊,且不作答,低声向阎婆惜喝道:“快躲,快躲!”说着,双手把她连推带拉,弄到卧房里。

外面却又在喊:“文远,文远!怎的不来开门?莫非藏着雌儿?”

坏了!张文远听出那是个姓王的朋友,口没遮拦且又最不爽脆,绝不能延进门来。一进来便不走,屋里藏着个见不得的人,久等不耐,蓦地里闯将出来,实犯真赃,明日便做不得人了。

这样想着,便只有一法可施——虽不妥当,事急无奈,于是一面大声答了句:“来了,来了!”一面朝里走,低声向阎婆惜说道:“鬼门关里放出来一个讨厌鬼,寻上门来,等我去打发他。只怕要有一会儿,师娘,你且宽心安坐!”

“你尽管去,我等你。”

张文远不敢多耽搁,跨出堂屋,顺手捞了钥匙和锁在手里,开出门来,装出笑容:“王七郎,你来得巧,我正要去走走,少个伴。”

“少不得奉陪。只是走得渴了,先讨盏冰茶吃。”说着,王七郎便要闪过他的身子来推门。

张文远心里好恨,却不敢发作,推着他说:“走,走!街上去吃,我请你!”

不等他答话,张文远“咔嗒”一声,把阎婆惜锁在里面,拉着王七郎便走。

这一路走过去,看盂兰盆会,看瑜伽焰口,看荷花灯,再看看灯的人——王七郎眯起一双色眼,只盯在那些衣衫单薄的年轻妇女身上,兴味盎然,连口渴都忘掉了。

张文远却无这番闲情逸致,拉着他坐到路边一座篷下,买了些冰藕菱角,吃得饱了,站起身说:“王七郎,我不陪了,我待去看我师父。”

“只怕不是去看师父。”王七郎说了这一句,瞅着他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张文远心里十分着恼,脸色一寒,冲撞他一句:“你道我去看谁?莫非去看王七嫂不成?”

看他恼了,王七郎也觉无趣,心里疑惑,表面不露,答了句:“好没意思,朋友相交,连句笑话都说不得。”说罢起身便走。

等他一走,张文远自然也走了。他还特别小心,一路走,一路不断回头望,怕王七郎跟在后面。

这样步步小心地到了家,从袖中取出钥匙,开锁入门,越过庭院,跨入堂屋,闻见阵阵浓烈的芳香——一条薰蚊虫的干艾索燃得正旺。剔亮油灯一看,屋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张文远大为惊喜,左顾右盼,久久不休,倒像是到了个有趣的陌生地方似的。

“师娘,师娘!”

他轻轻地喊了两声,不见阎婆惜应声,寻到后院,听得水声汤汤,正略感诧异之际,听见浴室中在喊:“小三郎!”

“原来师娘在这里!”张文远陡觉心神震荡,隔着窗子笑道,“我也走了一身臭汗,待洗个痛快澡。”

“厨下还烧着一大锅子水,等我洗完了你来洗。”

“不如一起洗,彼此好擦背。”

“放屁!”阎婆惜笑着骂了这一句,又说,“厨下还炖着一锅百合红枣汤,你去倒出来凉着。”

他听她的吩咐,到厨下料理好了,等出来时,见她正开出门来泼水,穿着张文远的一身内衣,大袖郎当,样子叫人好笑。

于是张文远也洗了澡,回到前院,与阎婆惜并坐纳凉。此时月到中天,人声渐静,两人喝着百合红枣汤,谈起那惹人厌的王七郎。

谁知王七郎正在门外!他生性好事,加以受了张文远的抢白,心有不甘,偏要追究个水落石出,因此到别处打了个转,悄悄又回到此地,隔门窥探,侧耳细听。说些什么,虽听不清楚,但是有个女人在里面,却是千真万确。这个女人是不是阎婆惜?可就不知道了。

费了这一番工夫,不得一个确实结果,王七郎觉得对不起自己。有心叫开门来,看个明白,却又怕张文远真个着恼,而除此以外,别无可以与阎婆惜照面的法子。钻头觅缝,想尽办法看不到里面,心里焦躁,越发汗出如浆,只得怏怏歇手,回家睡觉。

走到半路,灵机一动,细想一想,这个法子实在不坏。顿时精神一振,改道直奔乌龙院,举起手来,“砰砰”地叩门。

敲了半天,才听得一个老婆子的声音问道:“谁?”

是了!王七郎心中一喜,阎婆惜多半不在家,且问她个明白,于是高声答道:“宋押司遣我来有话说。”

“噢,噢,来了,来了!”等开门出来,王七郎闪在背光之处,看出阎婆脸上略有些慌张,心里越发有数了。

“请押司娘子出来,宋押司有话,嘱我当面交代。”

“你贵姓?”

王七郎随意捏造了个姓:“我复姓欧阳。”

“噢,欧阳官人!”阎婆很谨虑地答道,“我女儿与邻居结伴看灯去了,宋押司有话交代我也是一样。”

这一下马脚尽露,张文远那里的女人,不是阎婆惜是谁?王七郎探得真相,好生高兴,想起张文远可恨,有心恶谑,随即答道:“宋押司有话,若是张三郎在这里,叫他立刻回衙门去,有要紧公事,立等要办。”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番恶谑,害苦了阎婆。她心中惊疑不定,一夜不得好睡,天不亮就起身坐在侧门中,等阎婆惜开锁进门,一把拉住,慌慌张张地埋怨她说:“祸事来了!你也忒煞胆大,如今看你怎么交代!”

阎婆惜听她这等说法,不免吃惊,急急问道:“怎么是祸事?从头说与我听!”

等从头一说,阎婆惜大为诧异。“这不是活见鬼?”她说,“从不曾听说深更半夜有什么要紧公事办。”

“来人明明是如此说。”阎婆这时也有些疑惑了,“只怕是宋三郎有意派人来吓你一吓,给你这信,叫你自己心里自然有数。”

“哼!”阎婆惜冷笑一声,“我心里自然有数。宋三郎不是那种人,他用不着来吓我,要吓,先吓他的徒弟。何必叫人来说这种话?”

阎婆心想,这话不错。“家丑不可外扬”,宋江叫人来说这种话,不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他徒弟偷了师娘?世上没有这样子的糊涂虫,何况是精明深沉的宋江?

照此说来,是有人恶意作耍。“却不是晦气!害我一夜不曾着眠。”阎婆骂道,“不知道是哪个混账小人?不得好死,来作弄我老人家。再来时,吃我捉住了,大耳刮子打他!”

阎婆惜是哑巴吃馄饨,肚里有数,除去王七郎,再无别人。但她不肯说破,连张文远那里都瞒着,怕他胆小又生顾虑。

果然,张文远看看无事,胆子渐又大了,一任那婆娘明来暗去,有时也在乌龙院歇宿。转眼间到了秋凉天气,宋江的伤势痊愈,百日将满,他才有些上心事,怕的师父一回来,便轮不着他伺候师娘了。

那宋江也有心事。阎婆惜与张文远的勾搭,他是早就有所闻了。闲言闲语刮到耳朵里,就像误吞了一个什么腌臜小虫子似的,心里说不出的那样不舒服。只是他向来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肚子里做功夫,既怕张扬出来吃人笑话,又怕逼急了张文远把他历年来在刑案上的私弊都抖了出来。再又想到习武的人,最怕溺于女色——如果不是弄了个阎婆惜进门,又何至于气力亏损,举石担闪了腰?

这多少日子,午夜梦回,他一个人在枕上,思前想后,不知盘算了多少遍!他气张文远,怕阎婆惜,无奈更怕王法!把柄又在人手里,只得忍耐。好在与阎婆惜又不是结发夫妇,连太公都不曾拜见过,算不得宋家的什么正经人物,何苦为她烦心?

他的气量大,朱仝却有些看不过了!八月初一,朔望衙参事毕,顺道来看宋江,略略叙了些闲话,道入正题:“百日将到,不知哪天搬回去?好好热闹它一日。”

宋江原是眼不见、心不烦,正以要搬回乌龙院,怯怯地有些上心事,听得朱仝这一问,便微微笑道:“倒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好!安闲清静,真懒得动了。”

朱仝为朋友心热,勃然作声,想要狠狠地刺他两句,把气忍了又忍,才说了句:“既如此,你当初又何苦弄这么个人?”

这句话搔着了痒处。宋江叹口气:“唉!不瞒都头说,当初原是我打错了主意,悔之不及!”

看他说了真心话,朱仝的气消了些,越发想要伸手管闲事,定神细思,打定了主意说道:“我与你说两件事。第一件,我那里有个弟兄,隶籍归德,请假回乡,路过曹州,吃醉了酒不合与人争斗,出了人命,如今下在曹州狱里,须得有个人去料理,我要借张文远一用。”

“使得,使得。原是刑案该办的事。明日我禀明知县相公,叫他就去。”

“不必!”朱仝是断然拒绝的语气,“我还要派人同去,你只把张文远交与我,我会分派他。知县相公那里,我也自有话说。”

这明明有不测的花样在内。宋江怕闹出事来,朱仝脱不得干系,但这层顾虑却难启齿,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声明:“都头,我就把文远交与你,但你须照样还我这一个人。”

朱仝微微冷笑,眼珠转了两下答道:“照样!不错,照样,少不了他的什么!”

神情言语,两俱诡秘。宋江凝神想了想,觉得不妨静以观变,便不再作声,只问:“第二件呢?”

“第二件,要你做个东。八月十五请我在乌龙院吃酒赏月。”说到这里,不等宋江答话,笑一笑扬长而去。

宋江知道他的用意,决定中秋那日搬了回去,就请朱仝来吃酒赏月,这且不忙,先把张文远唤了来,说明缘由,叫他到朱仝那里去报到,听候差遣。

做徒弟的不疑有他,到得朱仝那里,问明第二天就要动身,赶紧去办了公文,领了盘缠,加以节下也还有些零碎账目要料理,直到起更时分,方才到家。

阎婆惜早已在那里了,备下晚饭,只等他来吃,等来等去等不到,把四碗菜热了又热,心里发火,不知自己跟自己说了多少遍,只等他到家,定要大骂他一顿。但真的等到了,却又忘掉了自己的话,一心唯恐他受饿,第一句便问:“可在外头吃了饭不曾?”

“直忙到此刻,哪里来的工夫吃饭?”

听得这一句,阎婆惜转身便走,先舀盆水让张文远抹身洗脸,然后安排饭食,斟好了酒,只等他来享用。

啜着酒,张文远在心里寻思,明日远行的话,如何告诉阎婆惜?他是只恐她伤别念远,割舍不下,好在师父就在这几日要回乌龙院,不断也得断,不如眼前先把消息瞒着。

看他神情不属的样子,阎婆惜知有蹊跷,便要追问:“是何公事,这等忙法?”

这一个支吾了几句,无奈话不合拢,有了破绽,那一个追得越紧。看看支吾不过去,张文远说了实话。

一面听,一面阎婆惜的脸色就变了,等他说完,问了句:“须得几日回来?”

“那也快。”张文远答道,“其实也不需我去。曹州的公文,原叫这里把闯祸犯罪的人领回,自行处置,随便派两个人就押解了回来,不是什么棘手的案子。”

“却又来!”阎婆惜猛然一拍手,一双俏眼睁得滚圆,定定地看看他,好半天不说话。

“怎么?”张文远问。

“你去不得!”

“怎的去不得?”

“只怕有祸事。”阎婆惜声音放低了,神色却越严重,“你好傻,明明是你师父与朱仝定的一计——调虎离了山,半路上好动手。你难道不明白?”

一听这话,张文远脊梁上冒冷气,含了块鸡在嘴里,竟无法下咽,“噗”的一口吐在桌上,点点头说:“你这话大有道理。”

“听我的话,休去!”

“公事岂可不去?”

“哼!”阎婆惜恨恨地说,“等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那一刻,你就知道利害了!你敢去?看我饶你!”

张文远尽随她吵去,只在心里盘算:若是不走这一遭,公则抗命,私则违师,郓城县就不用再混了。去还得去,自己小心就是。

于是一个苦苦劝阻,一个苦苦解释。说到头来,阎婆惜总算勉强答应,只在枕上叮咛了一夜,早投店,迟动身,随着大帮客商走,千万休落了单。

第二天一早,洒泪而别。怕泪眼婆娑,叫邻居见了不便,阎婆惜不曾送出门去,大门一关,多看一眼也不能够。她背倚着门,又是伤心又是怕,怕的是他这一路到曹州,在半路上受了宋江和朱仝的暗算,然则这番生离,岂不就是死别?

念头转到这里,心如刀绞,肠如寸断,恨不得即时开出门去,拉住了张文远,叫他不要走!无奈“面子”两字,到底也要紧,手把着门闩,仿佛千斤之重,拔它不开。片刻迟疑,想想人已走远,就开出门去,也追不上了。这才叹口气,擦一擦眼泪,擤一擤鼻子,一步懒似一步地走了回去。

这日日悬心,夜夜惊梦,相思病害得她人都瘦了。阎婆看在眼里,不免心痛,但明知是怎么回事,却不好相劝。拖到八月十四日,宋江打发小厮来说,这一日搬回乌龙院,阎婆惜听了越发心烦。

这一下,做娘的不能不说话。“你总也要有个忌惮!”她说她女儿,“这等半冷不热、爱理不理的样子,哪像是人家三四个月不曾见面的夫妻?”

“什么夫妻?”阎婆惜一肚子烦恼,正好发在她娘头上,跳起来吼道,“我若是他明媒正娶,拜过家庙,见过翁姑,便替他守节,也还有句话说。如今是他使了造孽钱,关我在这里。花钱的主儿,爱来就来,不来就三四个月不照面,叫我有什么好嘴脸给他看?”

阎婆气得脸煞白,只会不断地冷笑:“好,好!普天下就是你厉害!迟早有苦头与你吃。倒不如我趁早咽了气,倒干净。”

看着她娘可怜,做女儿的算是不作声了。阎婆等气平了下去,又来好言相劝,动以利害,说吃眼前亏犯不着,又说要为小三郎着想。这两句话阎婆惜才听得进去,起来洗了脸、梳了头,预备敷衍宋江,但心里总是说不出的千万个不情愿。

到得傍晚,宋江带着小厮,提着衣包,回到了乌龙院。彼此心里有病,都淡淡地招呼着。阎婆便在从中竭力拉拢,宋江也就只顾跟她说话。

趁这工夫,阎婆惜溜到了厨房里,坐在烧火凳上,一个人想心事。外面的阎婆只当她在里头收拾晚饭,走进来一看,但见她纹风不动,这一下心里的气,就不止来自一处了。

“你倒是还要做这份人家不要?”

突如其来这一问,阎婆惜摸不清头脑,尽对着她娘发愣。

“三郎今天第一天回家,你不得问问伤势如何?做两样菜,让三郎好好吃两杯酒。就懒得动手,也不要紧。你去陪三郎,我来下厨。你看看,”阎婆指着灶说,“火都快待灭了,你莫非睡着了?”

想想是自己不对,阎婆惜不响,顺手塞了两根柴在灶肚里,待觅吹火筒,却又遍觅不得。阎婆走来一望,发现吹火筒被当成木柴塞在灶里,烧得半焦,哪还能再用?

“看你!”她恨恨地说,“去,去!你给我走!”

阎婆惜就是不走。宋江一个人被干搁在那里,好生无聊,踱来踱去,走到了卧房里,随便往床上一躺,徒觉异味直冲鼻管,心中是说不出的惊骇厌恶,蓦地跳了起来,直冲到客堂。脚步踉踉跄跄,声音极大,加以带翻了一把椅子,越发惊动了阎婆,匆匆出来探望,第一眼就看见宋江面白如纸,两眼发直,又像要虚脱,又像着了邪。

“三郎,三郎!”她惊惶地喊道,“你好吓人!”

这一喊把阎婆惜和那小厮都引了来。这两个人也是肉跳心惊,莫名其妙。但是,宋江的脸色却慢慢地由白转青,由青变红,恢复正常了。

“没有什么!一时憋住了气,不碍,不碍。”

“噢哟!”阎婆拍着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吓得我腿都软了。”

阎婆惜心里有气,好端端地吓人一大跳,所以把脸一板,掉转身仍回厨房。宋江眼盯着她的背影,等它消失,才转脸对阎婆说道:“家里想是不曾预备什么,我到朱都头家吃去吧!”

阎婆想要留他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这自然是一场绝大的没趣,却再也想不到是一场绝大的祸事。

宋江从未如此恼怒过!但此人与众不同,天大的事都要从利害上来想。出得乌龙院,站定了细细思量,觉得这件事一时还鲁莽不得,面子要紧。不过想是这么想,一个人到底有血气,心里的抑郁,积蓄到此刻,至矣尽矣,必得有所发泄,这一夜才能过得去。他的想发泄,无非找人诉一诉心事,且先在口头上稍得报复的快意。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仝。

其时东山月上,万里无云,朱仝正约了他的一班徒弟与营里的军官,在露天轰饮,吃一会儿酒,耍一会儿枪棒,意气发舒,痛快无比。一见宋江到来,奉为上宾,敬过一杯酒,方始笑道:“明日要到你那里叨扰,我特为提前与弟兄过节。你来得正好,一起玩玩。回头我叫人送你回去。”

宋江微笑着不置可否。虽然神色镇静,但意兴阑珊的样子,却也无法掩饰。朱仝很快地看出来了。

“怎的?”他问,“莫非有事要与我说?”

“有那么一句话要奉告。”宋江慢吞吞地说,“也还不忙,且等弟兄们散了再说。”

有话要弟兄们走了才能说,显然是件机密大事。朱仝便站起身来:“你我到后面谈去。”

朱仝家本素封,宅中甚大,引着他来到一间静室,关上房门,遣走童仆。宋江这时便唱个喏说:“都头,我先告个罪,明日之事,不能从命了。”

朱仝愕然:“明日过节,我不记得有什么事奉托过你?”

“不是别的,原说要到我那里吃酒。如今吃不成了。”

“何以呢?”

一问原因,宋江的脸色便十分难看,只顾摇头,是有千言万语难以出口的神态。

朱仝不忍逼他,但又觉得非逼他说真话不可——此时不逼他,就再也听不到他的真话了。

宋江倒不要他逼,来看朱仝,原是有两句心里的话要说,所以迟疑,只为心里难过,不知从何说起,千回百折,想了半天,说出一句话来:“都头!我要杀那婆娘!”

这话照他平日沉着,对于外间风风雨雨似信似不信的态度来看,便算是很突兀的了!这句话绝非无因而发,且听他先说。因此,朱仝点一点头,把脸一扬,做个静听下文的表情。

“果然不错,那婆娘是个淫妇!”

“何以见得?”朱仝提醒他说,“俗语道得好,捉奸捉双,不可造次。”

“虽非捉奸捉双,我自有真凭实据。”

“拿来我看。”

宋江摇摇头:“我不好拿。凭据是她那个枕头。男人的脑油臭,一闻便知。”

朱仝想不到他是得了这么个证据,怕他弄错了,非同儿戏,便追问一句:“你信得过你自己的鼻子?”

“自然。我又不曾伤风。”宋江神色悲愤地说,“闲言闲语,我都不肯信,如今非信不可了!”

“慢着!”朱仝想了想说,“你要杀那淫妇,是你自己的事。不过,我要问一句,你那徒弟又当如何?”

“自然饶不了他。”

“既如此,我先罢手。原来我想教训他一番,现在当然要随你处置。你说,”朱仝盯着他看,“你待如何处置。”

“你说呢?”

“我能说什么?”朱仝大声答道,“事到如今,你还拿不出主张?”

宋江不答,脸色越发难看,眼色令人害怕。朱仝倒有些懊悔了,觉得自己不必如此激他——过几日出了命案,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为这一双狗男女吃罣误官司,实在犯不着。

于是他又劝宋江:“且先到前面吃酒,从长计议。”

宋江听他的劝,回到前面,借酒浇愁,心里不断在盘算,如何不动声色,暗中处置了阎婆惜和张文远。

这时朱仝手下的弟兄纷纷前来敬酒应酬。宋江不得不搁下心事,打叠精神,一一敷衍。这一晚吃得酩酊大醉,就在朱仝家中歇宿。

第二日便是中秋佳节,不上衙门。他睡到日中起身,回到宋家村与父亲、兄弟过节。自此一连几天,早出晚归,只在老家住,心事却始终捂在心里——如果不是自己的外室与徒弟,宋江随便在什么刑案里添上一笔,把他们攀扯在内,要定个死罪也不难。或者暗底下弄两个人收拾了他们,也不算费事。只为关系不同,而且这两日才知道,王七郎到处宣扬“宋三郎与张三郎,师徒二人同走一条道儿”,一旦出事,人人都会疑心到自己身上,无论如何脱不得干系。这是一层大大为难之处。

朱仝也是与他同样的心思,为朋友,实在忍不下这口窝囊气;但激出事故来,更是害了朋友,所以见着面绝口不提此事,只每日里拉到家来吃酒。这一来,街上就不容易看到宋江了。郓城县里的一个应酬绝忙的外场人物,忽然绝迹不见,自然又会引起许多猜测议论,都说是宋押司想必对乌龙院里的丑事已有所闻,自觉无颜见人,所以躲了起来。

这时有两个人在寻他。一个是阎婆,自那日宋江一走,便知不妙,而后竟从此不到乌龙院,越发叫人放心不下。她们母女俩做梦也不曾想到,枕上的消息已经泄露,只以为是阎婆惜冷淡了他,因而负气不来。阎婆心里在想,寻着了宋三郎,好歹拉了他到乌龙院,一晚夫妻百晚恩,过得一宵,气恼自然化解,所以每日里在刘老实茶店里等,但就是看不见宋江的影子。她也曾到县衙偏门去寻访,无奈宋江早已算定了她要来寻,预先嘱咐了话,不是回他“不在”,就说“已经走了”,去一次扑一次空。

另一个是梁山上下来的,自然更不敢到县衙门里去问,也不敢到刘老实茶店里去等,唯有早晚之间,在县衙附近偷偷摸摸地窥伺。

他的运气比阎婆好,这一天傍晚时分,把宋江等到了。大街人多,不敢造次招呼,等宋江走入僻巷,看清四下无人,赶上去轻声喊道:“宋押司,宋押司!”

宋江回头一看,见是一条颀长大汉,头戴白毡范阳笠,穿一领黑绿战袍,下面绑着腿,着一双八搭麻鞋,挎一口腰刀,背一个包裹,是行路的模样。看到脸上,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十分面善,却就是想不起名字来。

“押司认得我吗?”

“恕我眼拙——似曾哪里见过?”

“自然见过。请借一步说话。”

宋江想了想,便招着手,把他领到一家小酒店里。店家老夫妇两个,都有些重听了,也无甚好酒好菜,平日难得有客人上门,此时却正好说话。

到了后进客座里,那汉子放下包裹解下刀,扑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问道:“不敢!拜问尊姓大名。”

“大恩人怎的便想不起我?我便是在晁保正庄上——”

这下宋江想起来了,大惊失色,打断了话问:“你是刘——”

“正是刘唐。”他指着自己鬓边说,“人称赤发鬼的便是。”

“贤弟!”宋江神色仓皇,“你好大胆。叫做公的见了,一场大祸!”

“都为感承大恩,冒死来拜谢。”

刘唐还待往下说时,宋江摇摇手,使个眼色。他也听出有人来了,便把个脸背了过去,只由宋江去应付。

来的是店家老汉。宋江胡乱要了一壶酒、两碟果子,然后当门坐下,一面注意有没有生人闯进来,一面问道:“晁保正弟兄近日如何?贤弟,谁着你来此?”

“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于是赤发鬼刘唐约略说了经过:晁盖上了梁山,落草为寇;吴用做了军师,挑拨林冲,火并了王伦。如今一共是十一个“头领”,有七八百喽啰,奉晁盖坐了第一把交椅,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蓄积得不少不义之财。

“晁头领晁大哥,再三拜上大恩人,特地着我来拜谢宋押司与朱都头。”

说着,刘唐解开包裹,取出一封书信、一百两黄澄澄的金子,双手奉上宋江。

宋江一看便有了主意,先拆书信,匆匆看完,取了一条金子,连同那封书信,一起放入招文袋内,然后依旧把那包金子包好,推到刘唐面前。

“押司!”刘唐又把金子推了回去,“须念我弟兄一片诚心。押司这等时,我回山如何交代?”

“贤弟,你听我说。”宋江极恳切地按着他的肩,“你们弟兄几个,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舍间颇有些过活,且放在山寨里,等我要用时,随时来讨。如今已受了一条,便见得我不是见外。朱仝也颇有些家私,你就不必去了。晁保正的好意,我自会告诉他,叫他见情。贤弟,再有一句话,你须体谅。”

“押司尽管说。”

“贤弟,你今日远来,我原须尽东道之谊。只是实在不敢留你到家去住。倘或有人认破时,不是耍处。今晚下弦,后半晚正好赶路,贤弟,你连晚回去吧,莫在此耽搁。闯出祸来,我救不得你,岂非一世遗憾?”

“是,是!我连晚便走。只些许薄礼,务必请押司收了。不然,我回山必然受责。”

宋江想想,这也是实话,说不得只好留个笔迹在外:“既然如此,我有个叫贤弟不致受责的计较。”

说着,他起身亲自去借了副笔砚,讨张纸,写下一封回信,递了给刘唐。

刘唐是个急性子,也不善辞令,看看如此,再无话说,起身拜了四拜,收拾包裹腰刀,跟着宋江出了酒家。

到得巷口,往北出城是奔梁山的大路,宋江携着他的手低声嘱咐:“贤弟保重。再不可来!只此相别,我不远送了!”

彼此唱个喏分手。他心里有事,脚下便忘了远近,信步走着,左绕右转,不知不觉来到大街上。

那阎婆在刘老实茶店里坐了一下午,看看已将上灯,茶客皆散,只得走路。刚踏出店门,陡地眼睛一亮——多日无觅处的宋三郎,正低着头从店前走过。

阎婆这一喜非同小可,赶上去喊道:“三郎,三郎,寻得我好苦。”

宋江不想又撞着了她,无可奈何,只得站住了脚。

“好贵人,难见面。”阎婆说道,“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三郎,也须看我老婆子薄面。如何便不回家?”

“我这些日县里事忙,等闲了却来。”

“三郎是忙人,谁个不知?晓得哪日得闲?再说,就再忙也没有个不回家之理。来,来,回去!叫那贱人与三郎认错消气。”

“实在忙些个,公事摆拨不开。改日再来。”

“哪有这话?”阎婆扯住了他的袖子,“天都黑了,有公事明日再说。”

“你休缠!”宋江拼命夺自己的袖子,“我真个有公事,分拨不开在这里,没有心思与你多说。”

这一说,阎婆把他扯得越紧了。“我只是不放!”她索性挑明了话,“是哪个不得好死的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都在三郎你身上,外人嚼舌头的闲言闲语,如何听得?我女儿如有差错,都在我身上,必定有句话与你。来,来,什么话到了家再说。”

这时已有路人围了拢来看热闹。宋江是个好面子的人,这般拖拖拉拉,不好看相,只得让步。

“放手!我去就是。”

阎婆听话放了手。宋江撒开大步便走。她猛地省悟,他是借此开溜,心中一急,便扯开嗓子喊道:“三郎,三郎,你走慢些,我赶你不上。”

宋江叹口气,站住脚等她到了面前,摇头苦笑:“何苦这等大呼小叫?”

阎婆不答,紧紧跟定了他,一直来到乌龙院。宋江住脚沉吟。她唯恐他又要走,便伸出双手一拦。见此光景,宋江只得推门进院,在堂屋中坐下。

那婆子十分乖觉,步步跟着宋江,怕一转背他又开溜,便紧挨着他坐下,叫了两声:“女儿,女儿!”却听不见有人答应。

阎婆惜这时正在西楼眺望。秋高叶落,雁字横空,那番萧爽的景致虽好,在她却无心观赏,她望的是西来的一条大路,盼的是日夜在心的情郎张文远——曹州在郓城西南,他回郓城,必由官道进西城。算算日子早该回来了,至今不回,只怕真个出了意外!倘或如此,一定要跟宋江拼个你死我活。

正这样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的时候,似乎听得楼下她母亲在喊,定神侧耳,细细听去,果然不错!

“女儿,女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怎不快来?”

这一喜非同小可!原来小三郎已经悄悄来了。本来嘛,大路上车马纷纷,哪里看得真切?况又不能整天盯着看。要在这夕阳衔山的一刻,亲眼得见小三郎从曹州回来,不太傻了些?

于是她喜滋滋高声答应着:“来了!”

急步到了楼梯口,急又停住。张文远不来,懒得打扮,摸一摸头上,头发是毛的;摸一摸脸,脸上未施脂粉,这便怎么处?

要下楼重新梳妆,时间来不及,而且一下楼必先遇见他。好在一张清水脸又红又白,不怕见不得人,只是头上得要略微梳一梳才整齐。主意打定,抬眼望去,既无梳子又无镜,没奈何只得举起手来,把头发抹一抹平。

这一耽搁,又转了念头,想起夜夜开眼、朝朝凝眸,在那孤灯风雨的万般凄凉中,只记得张文远自己说的话:“回来得快!”如何一去这许多日?必是在曹州拈花惹草,不知是叫哪个粉头迷住了?

疑云一起,醋意大生,又爱又恨,并作一团怨气,一面飞也似的奔下楼,一面咬牙骂道:“小短命的,等得我苦也!先吃我两个耳刮子,叫你识得我的厉害!看你再敢恋着外面,忘了家里?”

等走到楼梯尽头,一看竟是宋江,阎婆惜傻了!

她这一气气伤了心,这一恨恨入了骨,顿时脸色铁青,偏着头穿过堂屋,回到自己卧室,往床上一倒。

宋江一看这情形,脸色大变。阎婆自然也大为生气,望着房门骂道:“好端端的,何苦又怄气?”

阎婆惜自然不理她,宋江却又要走。自此一走,不但再不会来,说不定家用都会断绝,一张卖身契在人家手里,要想自觅生路都不能够。阎婆识得其中的关系利害,想起在大相国寺听说书,“楚汉春秋”里张良烧栈道绝汉王刘邦归路的典故,心里寻思,也学一学张良,先叫他死了这条开溜的心再说。

于是她把堂屋门一关,插上了闩。等宋江发觉来夺门时,那婆子的手好快,取过挂在一旁的锁来,“咔嗒”一声下了锁,把钥匙往怀里一揣,得意地笑道:“三郎,明日五更开门,误不了你衙门应卯。”

既然如此,宋江忍一忍气,倒把颗心定了下来,往旁边椅子上一坐,索性冷眼看她们母女俩如何料理自己!

“三郎来了,”阎婆走到女儿房里说,“你怎的倒睡在那里,不理不睬?知道你脾气的,说你是撒娇;不知道的,岂不要生气?”

“谁来跟他撒娇?这屋里几步路,他不会来?他又不瘸,自己不会走,直等我来迎接?”阎婆惜又数落她娘,“我看你也悖晦了!絮絮叨叨地,没了没完。”

阎婆说她“撒娇”,原是为她开脱;一听话风不对,怕惹出她难听的话来,不敢再多说,转身回来,到宋江跟前来下功夫。

“三郎!”她赔着笑说,“好歹看我的薄面,看她年轻不懂事——成亲到如今,一共也相聚得不多几日,小孩儿家心窄,只道三郎你有意冷淡她,说话便不知轻重了。三郎有名量大,便受她两句。”

这一番话,宋江倒听进去了,反躬自问,实在也不免有故意冷落她的心。这一说,就算她有九分错,自己至少也有一分错。

就为了这自觉的一分错,等阎婆来一拉,他也就跟着她走了。

走到了里面,宋江在临窗的一张凳子上坐下。阎婆惜依然面向里睡,装作不知。那婆子便来拨她女儿的身子。等拨了过来,她说:“三郎在这里!你只是性气不好,恼得他不上门,闲时却又在家里思量。我如今好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倒又没来由使小性子,不起来与三郎陪句话?”

最后这句话,在阎婆惜不中听,格开了她娘的手,不耐烦地说:“要你来这等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门,叫我怎的陪话?”

宋江听了只是冷笑,几次三番,想要点穿那枕头上的秘密,只是偷眼望去,已换过一个干净枕头,原“赃”不在,说了她也不肯承认,不如不说。

这时阎婆又在劝她女儿了。“不陪话也罢,三郎不与你一般见识。”她一面推她女儿,一面顺手拉了张凳子过来,“且和三郎坐一坐,不要焦躁!”

阎婆惜哪里肯过来,走到宋江对面坐下,两个人都别转了脸,谁也不看谁。

话虽如此,能隔着桌子坐在一起,总算是和好有望了。阎婆略略放了些心,便即自责似的笑道:“真是,‘没酒没浆,做甚道场?’女儿,你陪三郎坐一坐,我去安排酒食。”

她迈动着两只鲇鱼脚,先去点了烛台来,然后又急匆匆奔向厨下,幸喜有现成的熟食果子,装了两盘,也还剩得有酒,做一托盘盛了,取三副杯箸,一起都端到了女儿屋里。

屋里静悄悄的,两人隔着烛火,一个望着空中,一个望着地下,各想各的心思——心思其实一样,一个想走,一个巴不得他走。苦的是堂屋门让阎婆下了锁,都说不出问她要钥匙的话来;就说了料也无用,无如另打主意。

两个人都不睬阎婆,她只好唱独角戏,把酒肴杯箸都摆好了,自己取一张凳子打横坐下,斟好了酒向阎婆惜说道:“女儿,来替三郎把盏酒!”

做女儿的动也不动,只这样说了一句:“你们自吃,我不耐烦。”

“女儿!”阎婆半相劝、半责备地说,“爷娘手里惯了你的性子,尽由着你,别人面上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不把盏又怎的?终不成飞剑取了我的头!”

为了要叫宋江听来她是在撒娇闹小性子,阎婆便故意笑道:“又是我的不是了。你不把盏也罢,回过脸来吃杯酒!”

阎婆惜依然不动。老婆子便来劝宋江的酒。他勉强干了一杯。

“三郎再吃一杯!”阎婆一心只想女儿来与宋江对饮,所以拉一拉她的袖子,等她转脸过来,嘴向酒杯努一努,抛过去一个眼色。

“休只顾来缠我!”阎婆惜大不耐烦,“我饱了!”

“唉!”老婆子叹口气,“你这气性,到什么时候才好?”说到这里,转过脸来:“三郎,你宽饮一杯。我再到厨下取酒来。”

宋江一半是饿了,一半是借酒浇愁,等阎婆一走,自斟自饮,一连吃了三杯。阎婆惜生了半天的闷气,一颗心又降到张文远身上,竟不知他在曹州的安危如何?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一时心乱如麻,渴望着一个人静下来,通前彻后,细想一想。无奈有这宋江坐在那里惹厌,连心都静不下来。

等她娘又去取了一大壶酒来,她心里叫不迭的苦,素知宋江独饮,最耗时光。他可以浑似不见,管自一杯又一杯。她却不能这等枯坐受罪,念头一转改了主意。

阎婆自然不肯死心,又来劝她女儿吃酒——这一下她不同了,皱一皱眉,终于吃了一口。

老婆子大为高兴。“这才好!”她说,“三郎,你须满饮!”

宋江果然满饮一杯。阎婆心想,须得把席面弄热闹些,于是一面殷勤劝酒,一面张家长、李家短,絮聒得人心烦。那两人都不理她,一个是除却吃酒,无事可做;一个是有意灌醉了他,好求个心里不烦,所以虽不交谈,却似彼此酬劝。

不消多久,阎婆先就醉了,瞌睡虫作怪,连眼都不大睁得开,顾不得女儿和三郎,先退了席。再就是阎婆惜,三个人数她量浅,不敢多吃,撇下宋江,走到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挣脱一双绣鞋,拉散了青罗夹被往身上一遮,面朝床里,和衣而睡。

宋江这时心里倒有些气,同时也有些困了,心里踌躇半晌,想走走不得,不走又坐不住,万般无奈,唯有将就一夜。

于是他除了头上的方巾,解下身上的招文袋,拔出皂靴中一把解手刀,裹成一堆,放在枕旁,然后卸下外衣,另外拖一床被盖着,就在阎婆惜脚后头睡了下去。

心里有事,睡得也不舒服,一直不能入眠。迷迷糊糊到了三更已远、四更将到,听得阎婆惜在另一头不住冷笑,宋江大怒,就想狠狠一脚踹了过去;然而怒气以外,内心还有那么一丝羞惭——本来是自己窝囊,明知她已如何如何,居然还睡在一床,在她心里自然以为自己还有迁就乞怜之意,难怪叫她看不起!

这样一转念间,顿觉满床芒刺。好在酒也醒了,此时不走,还等些什么?于是他一挺身坐了起来,匆匆穿好衣服,戴上方巾,抽出那把解手刀来,仍旧插在靴页子里,把那个卷了起来的招文袋往腋下一夹,在残烛明灭之间,一脚勾开了虚掩的房门,走到堂屋。

走了出去,才想起堂屋的门锁着,便即望里喊道:“干娘,干娘!”

喊了好些辰光,才把阎婆喊醒。她在里面高声问道:“可是三郎要走了?怎不多睡一觉?”

“睡得够了!”宋江没好气地答道,“快拿钥匙来!”

“两把钥匙都在帽筒里。三郎,你自己拿!小的一把开堂屋门,大的一把开大门。”阎婆又说,“今夜还早些来,剥蟹吃酒!”

宋江懒得理她,伸手到帽筒里去摸钥匙。帽筒是磁烧的,口子不大,女人的手臂伸得进去,宋江练过功夫,胳膊来得粗,一伸进去卡住了,好半天拿不出来。

宋江火气直冒,使足劲往外一拔,胳膊倒是出来了,使的力猛,踉踉跄跄倒退了数步方始站住,而手里还是空的。

他吃过苦头,不敢再把手伸进去,拿起帽筒往桌上一倒,寻着了钥匙去开堂屋门,黑头里对不着锁眼,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锁开开,偏偏插闩又特别紧,急切间拔不开它。

“他娘的!”宋江在心里骂,“明天连房子都把它卖掉!”

越急越拔不开,正当火气冲到了头顶心,预备起脚踢门时,一下子倒又拔开了,猝不及防把个手指头夹了在里面,十指连心,痛不可当!他怕阎婆惜笑他,还不敢出声,只咬着牙连连吸气。

等把大门打开,宋江冲了出去。秋风拂面,略显清醒,但那口气还是咽不下去。咬着牙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自己无可再忍,那婆娘无可再恶。顿一顿足下了决心,决心不顾面子,把她们母女俩当作流娼来办,驱逐出境,再起一道文书知会下一县。下一县自然也容不得她们,照样撵走,要撵得她娘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先消一消胸头这口恶气,再来慢慢收拾那个以下犯上、禽兽不如的劣徒。

想停当了,心境也开朗了,大步来向县前。早市还不曾起,刘老实茶店也未开门,却有一副担子,点着黄蒙蒙的一盏牛角风灯。宋江知道那是卖茶汤的王跛子。

须眉皆白的王跛子眼力倒还极好,一眼望过去喊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

“原是夜来酒醉,错听了更鼓。”

“押司应酬多,日常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润肺清喉消痰化气,最妙不过。”

“好,好!”宋江坐了下来,“与我浓浓地点一盏来。”

王跛子浓浓地点了一盏二陈汤,特别多加玫瑰卤,香甜之中,略带爽口的酸味。宋江喝在嘴里,不由得赞一声:“好!”

“押司,再请两个油酥饼!”王跛子装了一盘油酥饼出来,“这是我老伴体谅我,煎了与我点饥的,如今且孝敬押司。不中吃,一点诚心。”

这一番情意与乌龙院里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宋江大为感动,因而想起一件事,早就许了他们老两口两具棺木,至今不曾了此心愿。一个念头未完,另一个念头已经转到:招文袋里有晁盖的一条金子,意外之财拿来这般用,岂不痛快?

于是他说:“老王,我曾许你两具寿材,倒记不起了!今天我正好有些金子在这里,送你做棺材本。挑个好日子,你到陈三郎那里去选,提我的名字,陈三郎一定照本卖。”

一面说,一面伸手到腰际去摸招文袋,一摸一个空,顿时如五雷轰顶般,头上发热,眼前金星乱爆,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王跛子看他神色不妙,随即问道:“怎的?押司!”

他匆匆站起身来。“老王,”他说,“我把招文袋忘在家里了,待我去取了来。”

“不忙,不忙!慢慢相赐不迟。”

宋江无心与他答话,急急走了开去,走到冷僻之处,站定了脚细想,这招文袋到底失落在何处?欲待从头回忆,却是心乱如麻。好不容易定下心来,从听见阎婆惜冷笑时开始,一步一步想下来,出房门时夹在腋下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以下就全不分明了。

他在想,眼前最要紧的一点是,必得弄明白,招文袋究竟是失落在乌龙院里,还是乌龙院外?落在路上,叫人捡了去,那晁盖的一封书信,便是催命符;落在乌龙院里,就比较好办了。

想了又想,终于记起,出乌龙院时,是双手开门,如果不是帽筒中取钥匙,或者开堂屋门时,把招文袋遗落在堂屋里,也必定在开大门的那一刻,把它掉在地上了。

想到此处,宋江的精神一振,事不宜迟,趁此刻乌龙院的大门还虚掩着,且悄悄地去取回了招文袋。同时在想,晁盖的那封书信是个祸根,要即时毁了它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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