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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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婆的卧室在后进过东厢。送到房门口,张文远不便进去,仍回厅上,一个人回想阎婆惜听他唱词的神情,和刚才那番对答,自己觉得巧不可言,天生有柳三变这么一首《婆罗门令》,可以借来“诉衷情”。再经她把“霜天冷”改作“洞房冷”,便越发贴切那夜的情景。就不知她要把煞尾那两句“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要改成怎样的说法?

一个人痴痴地想着,越想越有味,竟不知过了多少辰光。忽然眼前一亮,定睛看时,是阎婆惜走到了筵前,手里拿着个极讲究的蜀锦套子,看那形状,里面不是笛子便是箫。

“外婆睡下了?”

“嗯。”阎婆惜笑道,“你灌酒的本事不小。”

“不是师娘招呼,我也想不到此。”

“我招呼了什么?”

看她的神气,是故意装傻。张文远知趣,不提此事,换了句话问:“那《婆罗门令》煞尾的两句,该怎生唱?师娘倒说与我听听!”

“你唱错了两个字,是:‘彼此,既有相怜意,自有相怜计。’只怕——”她看了他一眼,管自去解锦囊上的绳子。

“只怕”什么?倒费猜疑。张文远想了一会儿,实在猜她不透,便待追问。阎婆惜却又把话扯了开去。

“我爹就只剩下这么件值几文的东西。”说着,她从锦囊里抽出一支紫竹箫,递了给张文远。

就灯下细看,才知不是紫竹,只以年深月久,不断摩挲把玩,手汗浸润,才成了这种带紫的暗红色。张文远对弦管锣鼓无一不精,自然也善于鉴别乐器,一看这支箫的质地尺寸,和开孔的部位,便知不是凡品,试吹一吹,喜滋滋地说:“果然好!要这样的箫,才配得上师娘的嗓子。”

“休乱奉承,你又不曾听我唱过。”她又说,“你且把箫放下,帮我收拾了这些剩菜冷酒再说。”

张文远如奉圣旨般,收拾席面,一起送到厨房。阎婆惜便重新安排小酌。

她另外取了四盘果子点心,烫了两壶酒,取两副杯箸,一起用托盘盛了,张口吩咐:“端到我房里去!”

张文远又惊又喜,喜的是毕竟有“相怜计”了,惊的是在师娘的闺房中饮酒谈心,只有师父有此资格,做徒弟的这等行径,传了出去,便做不得人了。

看他这踌躇的神情,那婆娘冷笑一声:“如何?我原知你不像个男子汉。到底让我料中!”

这一说,张文远才意会到刚才她说的“只怕”两字指的是什么,心一横,顿觉色胆包天,端起托盘就走。

阎婆惜紧跟在后面,取支烛台照着他。一掀开门帘,张文远便觉香味扑鼻,那颗心越发飘了起来,放下托盘,看着烛光映照的阎婆惜的脸,尽是傻笑。

“去把箫取来!”

“这——”张文远又有顾虑了,“一吹一唱,不把外婆给惊醒了吗?”

“你放心!她一吃酒睡了下去,便打雷都不醒。”

“外婆”不会惊醒,也须防左邻右舍知晓!转念一想,这话要说了出来,又是自讨没趣。好在时逢佳节,且还不甚晚,唱一唱词,料也不致惹人闲话。

于是,他到厅上去取了箫和檀板来。阎婆惜已把杯筷摆好,用个宋江平日所喜爱的淡青汝窑酒盅,斟满一杯热酒,放在张文远面前。她自己用个小银杯,也只斟了半杯。

“多谢师娘!”张文远笑嘻嘻地举着杯说,“但愿师娘称心如意,多福多寿。”

阎婆惜受了他的敬酒,抬眼问道:“小三郎,我问你句话,你怎的不娶?”

“师娘这话可把我问住了。”张文远想了想答说,“姻缘姻缘,只是无缘。”

“不是无缘,怕的是错开了。”说到这里,把她的那小半杯酒,一仰脸喝了下去。

“师娘休烦心。”张文远劝她,“凡事看开些。师父也不是——”

“休提你那师父!”一声娇叱,不知她何以生气。

“在这郓城小地方,原是委屈了师娘。”张文远忽然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个疑团,很谨慎地探问,“师娘,我有句话,不知道可能动问?”

“有什么问不得?你问我,我一定说;不过我问你,你也要给我老实答话。”

“那自然。”张文远很费了一番考虑,才这样问说:“师娘在东京住在何处?”

此不过是不便直言动问身世,才这等措辞。阎婆惜心里明白,却也有难以作答之苦,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你可知《迷仙引》这个牌子?”她问。

“知道。”

“好!你吹箫吧!”

阎婆惜站起身来等他试吹一声,有了把握,抛来了眼色,随即轻击檀板,依着箫声唱道: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一个还在往上吹,一个却摇着头放下了檀板。张文远不免诧异:“师娘今天嗓子在家,怎的只唱半阕?”

“那半阕无甚意味。”

张文远也记得柳永的这首词。上半阕算是她自叙在东京的光景;下半阕的结尾是“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是从良去了。如今说“那半阕无甚意味”,却不是自悔错嫁了师父?

“怎的又在想心事了?”

“我在想,”张文远说,“我若在东京就好了。”

“这是怎么说?”

“在东京,不就早遇见了师娘?”

“如今也还不晚。”阎婆惜忽然又高兴了,笑着把酒壶推了过去。

张文远自斟自饮,干了一杯,轻声自语:“果真不晚?真不晚吗?”

“你看!”阎婆惜忽然喊道,“好大一个灯花。”

“烛待灭了,得要续一支。放在那里,我去取。”说着,他站了起来。

“不要!”他走过她身边时,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服。

“噗”的一声,灯花燥了,烛也灭了。初五还不到上弦,眉月皆无,一片漆黑!

这一夜,在张文远真是又长又短,亦惧亦喜。到得鸡唱一声,睡意全消,蹑手蹑脚地起了床,黑头里摸索着穿戴整齐,悄悄拔开门闩,踮着脚走出厅外,但见晨曦已露,迷蒙蒙略可辨影。初夏的晚风清气扑到脸上,精神一爽,定一定神,细听门外,要等起早行人的脚步到了,才敢开门出去。

门外的声音倒消失了,不防门里还有声音。“小三郎!”是阎婆在喊。

这一声把张文远喊得脊梁骨上冒冷气,硬着头皮转回身来,赔着笑轻声招呼:“外婆倒早!”

“不早怎捉得住你?”阎婆的声音冷得如隆冬的铁,“进来!”

他不敢不听话,一步一步走到厅里。阎婆已点亮了一支红烛,跳动的火焰,映得她脸上阴晴不定,一双眼直勾勾地死盯着他看。

她不开口,他也不敢说话。僵持了半天,终于还是阎婆先张嘴:“你泼天也似的胆!做出这等事来!”

“外婆!”张文远只得假装糊涂,“你老人家说我做了什么事来?”

“哼!”阎婆咬着牙,低声骂道,“你还赖!你当我还不知道?半夜里我睡不着,怕厨房里有偷嘴的猫,不放心起来察看。不道偷嘴的猫不在厨房里!师娘也是你偷得的吗?让你师父知道了,两个人都是死!”

一听这话,张文远心胆俱裂,“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口中哀求:“外婆,外婆!你老人家千万透露不得一点口气。”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此事再无人知道,只外婆不说,便算救了我一条命。外婆,你老人家吃素念佛的人,哪里不积德?千万抬抬手,成全了我。”

“好,依得我一件事,我便饶你。”

“依,依!外婆尽管吩咐,便十件也依。”

“我只要你依我一件——从此再不准到乌龙院来!”

张文远还未答话,里头发出句话来:“他依我不依!”声音一落,门帘一掀,阎婆惜走了出来。

她只穿着一件小夹袄,扣了腋下一个扣子,散着头发,颊上枕痕犹在,却斜着眼,撇着嘴,叉着腰。那副淫荡泼妇的神情,把阎婆气得脸色发青,赶上去就是一个嘴巴,掌声极其清脆。

阎婆惜未曾料到她娘有此一着,捂着脸愣了一愣,跳起脚来吼道:“好,你打我!”

阎婆便骂:“死不要脸的东西!”

“我怎的不要脸?卖了身子供养得你穿绸着缎,吃酒吃肉,我哪点亏负了你?你打我!”

一路跳脚一路吵,把个张文远吓得魂不附体。清晨吵架,惊起左邻右舍,敲门来劝,岂不底蕴尽露?这时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一面拉开阎婆,一面便去捂他师娘的嘴,口中低声喝道:“可是不怕人听见!”

家丑不可外扬,阎婆一惊,不再开口。阎婆惜听他的话也安静了。

他放开了手,心知她们母女俩已有警惕,同时也发觉他外婆说要把此事告诉他师父,原是吓他的话,作不得真。既然如此,还是趁早快走!

于是他往上唱个喏,低着头也不看谁,顾自说道:“总而言之,是我不好!一时之错,饶过我这一遭。趁这时人少,我要走了!”

“慢着!”阎婆惜冷笑道,“你倒说得轻快,走得便当。我问你,你去了几时来?须有句话。”

“什么?”

阎婆刚岔进来说了这两个字,就为她女儿打断了。“你休来管我的事!”阎婆惜毫不含糊地说,“吵将起来,你怕我不怕!”

阎婆气得手脚冰冷,但也知道女儿的脾气,说得出,做得到,若是定要她与张文远断绝往来,只怕她还会悄没声息地走得不知去向。因此心里气得痛,口中却不敢再硬,唯有铁青着脸,坐在旁边听她说什么。

“你要走就走好了!”阎婆惜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张文远说,“有句话,你记着,你如不来,我便在你师父面前告你一状,倒要看看勾引师娘、以下犯上的罪名,是斩是绞?你走吧,信不信由你!”

张文远心里叫不迭的苦!真到此刻,才知师娘手段之辣,不比师父差到哪里。但也由此生出一层领悟:师娘敌得过师父。凭自己闪转腾挪的小聪明,只要诸事小心,倒可在夹缝中讨个便宜,而眼前违拗了师娘,说不定天一大亮,便是一场祸事!

无论如何,且先顾眼前。转念到此,更不怠慢,张文远深深一躬,没口应道:“一定来,一定来!若我不来,尽由师娘处置。”

“谅你也不敢不听我的话。”阎婆惜说了这一句,先就跨出厅去,也不知她要做什么。

张文远与阎婆面面相觑,两人这时都顾不得再论是非,只是目视相询,怎的阻止住阎婆惜,不再节外生枝,惹出是非来?

他们还未有结果,阎婆惜却已转身过来,把双俏眼飘到张文远脸上,嗔怪似的问道:“你不是要走吗?怎的又站住了?”

“是,是!”张文远醒悟过来,捞起衣襟,匆匆跨出厅去,走过她身边,略停一停,然后低着头再往前走。

她却比他走得更快,一阵香风过处,已走在他面前,抢先把住了门闩,微一转身,一绺长发甩向肩后,露出雪白一张瓜子脸,等他走近了好讲话。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你什么时候来?”

“但凭师娘吩咐!”

听得这一句话,阎婆惜顿时变了脸。“你给我滚!”她这四个字声音虽轻,却是喷薄而出,显见得动了真气。

一惊之下,张文远随即省悟到自己的话说错了。那一说好像只是为人当差,岂不就等于在说师娘偷汉?

“我吓昏了!”他敲敲头,自怨自责,“简直语无伦次。我下午必来——就师娘讨厌我,我还是要来。”

最后那句迷魂汤,灌得阎婆惜回嗔作喜了。“没用的东西!”她笑着骂了这一句,随又正一正脸色,重重问道,“你说的可是心里的话?”

“皇天在上,”张文远指着天发誓,“若不是心里的话,叫我不得好死。”

阎婆惜对他的态度,觉得满意,神色变得缓和。“既如此,你等等。”她说,“我马上就来。”

张文远弄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茫然地想到宵来的光景,陡地记起儿时第一次玩火那一刻的心境,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兴奋的感觉,只想着再要试一试。

正这样怔怔地想着,阎婆惜却又翩然出现,一直到他面前,伸手递过来一把钥匙。“你晚上来!”她的声音很温柔,“悄悄开了边门,不愁人知。”

“边门不是里面闩着的吗?外面又不曾上锁!”

“呆子!我不会里面拔了闩,在外面加锁?”

“啊,啊!”张文远自己也觉得好笑了。

拔闩开门,探头望一望外面,恰巧无人,张文远一闪而出,抬眼望见斜对面茶店,心中警觉,便旋转身来,匆匆往另一面走去。

到了县前刘老实茶店,洗脸吃茶,照往日上衙门的时刻,缓步来到刑案,心中自不免有些嘀咕。幸好宋江一丝不觉,问了问乌龙院的情形,听他随意支吾了一番,轻易地应付了过去。

从此晨去夜来,有时竟连住在乌龙院里的阎婆也不知道。就撞见了,她也不作声——事势所迫,除却帮着女儿瞒这桩家丑以外,她哪里还有路可走?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时入盛暑,家家都在院子里纳凉,要到深夜方始回房归寝。阎婆惜和张文远自然也是如此。哪怕是关起门来,并肩低语,到底隔墙有耳,日长天久,邻居不免怀疑。于是在斜对面茶店里,便有了许多闲话。

“乌龙院里,夜夜有人说话,听声音不似宋押司。”

“宋押司在衙门里养伤,不是他!听声音,像是他徒弟张文远。”

“我听着也似。”那人放低了声音说,“徒弟探望师娘,也是常事,只一件,白天不来晚里来,莫非有甚蹊跷?你道是吗?”

另一个点点头:“今晚破工夫,弄他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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