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年少 第71节(2 / 2)
目睹他从窗前离去那一瞬的慌乱再次涌上心头,长公主在桌沿下握紧了手中的丝帕,不觉喃喃道:“爱也未必就要占有——譬如,母妃之爱我。”
“父母之爱子女,乃大慈悲。”玄赜注目于她,她眼中水光盈盈。
这是红尘俗世里最动人心魄之际。他不懂。
“玄赜,”她不知他有无俗名,再是存心打破桎梏,也无非如此而已,“我的小字,叫做婉婉。”
他仿佛领会了她的意思,依言唤道:“婉婉。”
他的语调很平和,与唤她“长公主”时并无不同。长公主便明白了,却非要玩笑似地说:“你大概不知道吧,问名可是六礼之一,是婚嫁之仪。”
但玄赜脸上不曾露出她以为的错愕或是恼怒,他的目光依旧注视着她。
长公主再度展颜:“可我并未问你的名字,不算礼成。”
杯中的茶水彻底冷了,她站起身来,收起促狭的神色,郑重向他福了福:“与禅师论佛,获益匪浅,不日我便禀明皇兄,送禅师回善世院。”
第102章 .一零二鹌鹑馉饳
“不是,你们拢共才说了几句话啊?你就放话许他回去了?”皇帝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都是一个爹生的,怎么这妹子一点儿不像他呢?连乔太妃都比她沉得住气呢!
长公主原本从自可留馆回来的一路都维持着从容气度,这会儿被皇帝一数落,那些个委屈方才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强抑着哭腔,说:“人家不愿意,说多少话都是一样的。哪有把人关押起来的道理?”
皇帝觉得此言差矣:“好吃好穿的,以礼相待,又没给他上镣铐,谁关押他了?”
趁着宝珠不在,做兄长的又朝妹子传授起经验来:“九儿,这跟在宫里不同,大伙儿都疼你,有什么好的,不用你开口要,也少不了你那一份。”
索性搬了个瓷凳儿,坐下来谆谆教诲:“这是个活生生的人,你看中了他,就要想法子,让他的心也栓在你身上。自然,你是姑娘家,涎皮赖脸的不像话,可见面三分情这道理你总明白吧?皇兄把人给你请回来了,你只消时常与他见一回,谈谈天气、谈谈花啊草啊,书啊画啊,慢慢儿地不就说到自个儿身上了?”
这么出挑的姑娘,模样也好、性子也好,但凡是个长了眼睛的,谁能不喜欢?
长公主心里头正难受,真不想和他扯这个。她从来没见过皇帝这样絮叨,在这国公府里,他像是另外一个人。
“皇兄。”她突发奇想地问他:“您待宝珠嫂嫂,也是这般手腕吗?”
“胡说什么!”皇帝虎着脸:“这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什么手腕!”
他一抬首,正好瞧见宝珠以扇遮阳,被麴尘扶着从中路走来,顿时冁然而笑。
宝珠迎上他的目光,亦是莞尔。走进屋中来,说:“才刚让人到宫里去禀告了太妃,留长公主在咱们这儿住一晚。”
皇帝说好,又牵过她的手:“怎么不撑伞?日头正毒…”
宝珠不好说忘了,只抿嘴笑道:“偶尔晒一晒,对孩子也有好处。”
见长公主正瞧着他们,忙上前去,将手搭在她肩上:“我料想你平日陪长辈们听戏的机会多,外头的再好,终不及宫里。索性请了一班杂耍,让他们在空地上演起来,咱们便在彤云轩里看,好不好?”
杂耍是街头表演的把戏,略有些身份的男人都不稀罕看它;但姑娘家不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见过这些花样?
宝珠也是跟着皇帝出门时遇上过几回,隔着车帘子看得目不转睛。今日吩咐了将老师傅请到府里来演,底下办事的人自然要仔细筛一筛,不单要保证这些个杂耍人都是身家清白的,那些“屠人”、“截马”之流的名目,一听就血呲呼啦的,不能登大雅之堂,哪里能拿到主子们跟前现眼?不过择了些跳丸、舞轮、抖空竹、蹬花伞等,叫人看得眼花缭乱,也就是一场热闹了。
长公主到底年少,孩子心性,别人有意哄她高兴,又何苦拧着不领情呢?点头答应了。
于是在彤云轩开宴、看杂耍,也勉强混过了大半日。到了快安歇的时候,宝珠悄悄扯了皇帝的袖子,两人单独说话。
宝珠道:“您一切照旧,只管在正房里安寝,我陪着长公主一处睡,有什么话,也好说些。”
皇帝本也有此意,唯独有些舍不得她,嘴里虽允了,又说:“夜里或是明儿起来不舒坦,一定使人来告诉我——我不好往妹子的卧房去,不然就到你们房外守着了。”
宝珠只是点着头笑,二人又一道回去,因对长公主说:“你嫂嫂央了我,明儿一早给你们俩买鹌鹑馉饳回来。”
“明日咱们躲一回懒,不去送你皇兄。”夜间两人梳洗过,坐在一处拆发髻时,宝珠这样说道。
长公主没让人伺候,自己握着把犀角梳刮着发尾,手却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宝珠明知她心中所想,接着道:“僧人们起得虽早,不过玄赜总要避让御驾,他走前,你还能见他一面。”
长公主听到这里,再不能自已,丢下梳子,两手捧住脸,呜咽道:“嫂嫂,我放不下…”
深明大义是教养使然,可情之所起,又如何轻易连根斩断?
宝珠无法宽慰,只得搂了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默然安抚。她身上穿的寝衣,原也是自己有孕前做了不曾上身的,白日里与麴尘虽是玩笑话,两人身量其实相仿,但此刻一触,便觉她着实单弱。
一时慨叹不已,宝珠自己先落下泪来。长公主觉察到了,连忙收起了愁容,竭力露出笑意来,反过来开解她:“嫂嫂快别伤怀,万一肚子里的小侄儿被泪水呛着了,叫皇兄知道了,我可吃罪不起!”
宝珠笑了笑,心里越发替她难过,不禁问:“放不下,又该如何是好呢?”
长公主缓缓将腕上的蜜蜡手串褪去,一面说:“也不如何。他一心向佛,我拿着身份去要挟,成什么人了?我不想他看轻我。”
皇兄在她面前自觉是过来人,倾囊相授、言传身教,其实是因为他爱重的那个人,同样地爱着他罢了。
她倒比他们都想得开些。站起身来,拉了宝珠一块儿坐到床前去,说:“不管他是回善世院,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游学,但凡将来想起了我,愿意回来,自然就回来了。如今这年月,什么西洋东洋都去得,还有哪里去不得呢?
“他若没有这个意思,我权当放他一条生路了。”
“她真这样说?”皇帝散朝回来时,看见的是一碗几乎未动过的炸馉饳。
玄赜离开时,长公主并不曾露面。家里面没有男主人,玄赜也不过是立在前院中,遥遥施了一礼,就此作别。
他穿戴过的襕衫儒巾都清洗干净,叠好了放在自可留馆里。襕衫儒巾是士人装扮,便是想舍出去,也无人可舍。
府里面有入宫牙牌的人不少,长公主命他们套了车来,别过宝珠便自行离开。
宝珠点了点头:“她能如此想,也不见得是坏事儿。玄赜不是红尘中人,同她没有缘分,长痛不如短痛,等这一阵子过了,兴许才能遇上她的正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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