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瓷碟(1 / 2)
到现在,顾培风都记得那个包子的感觉,烫手!
估计是刚出锅,整个包子都冒着热气,真烫的他左手倒右手,都快眼泪流了。
顾培风躲在墙角,都快被烫成千手观音了,但他还是没舍得松手,生怕包子砸地上,晚餐就落了空。
直到头顶又传来了敲脆盘子的声音,他当下僵在当场,一只白骨瓷盘子递了下来,像轮月亮似的,看得他有些发愣。
这时候,左手的烫实在超过了极限,小城的夜,被嗷一声惨叫划破宁静。
身后传来了极轻的笑,他接了盘子回头,只看到个干净的背影,左腰上还带着他的泥手印。
那之后,顾培风总是时不时来趴窗口。
他的书包里一直揣着那个白骨瓷碟子,每次他都义正言辞地告诉自己——这一次他真的是来还碟子的,然而每次趴完窗口,他又心虚地揣着碟子回去了。
多数时候,苏齐云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总是侧对着窗户坐着,用一种极其挺拔标准的姿势或是看书、或是写字。
学到入迷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托着腮,用白皙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自己的侧颊上的小痣。
他家里有架很古旧的木钢琴,音色都有些哑了,作业不多的时候,苏齐云总会弹上一阵子。
弹琴时,苏齐云很沉浸,有时候从半下午开始,一直弹到夜露都出了,他才会恍悟,他忘了吃饭。
其实弹得好不好,顾培风听不懂。
他就觉得,那琴声和流水一样,每一下都过了自己的心。
中午的时候,苏齐云总会蹬着单车回来,在小卖部阿姨那里接回还在咿呀学语的妹妹,系着围裙,认真地给牙齿不多的妹妹做些好嚼乎的吃的,吹凉了,再喂给她。
每当这时候,总有个小毛脑袋趴着窗户,眼巴巴地看着。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温柔的妈妈才会到家。
来了几次,他从没见过苏齐云的爸爸。
这一点,让他生出了些诡异的亲近感。
苏齐云应该是知道他的,有时候他看得久了,窗台上时不时会摆个鸡蛋,或是丢个包子。
唯一一次,五月底的时候,窗台上摆着一碗葱油长寿面。从晚上的情况来看,那天应该是他妹妹的生日。[3]
看到蛋糕上的字,他才知道,他妹妹,叫孝慈。
苏孝慈。
和自己带着咒骂的“逝远”不同,是个充满期望和寄许的好名字。
晚上,那个柔和的女人总是哼着小调,轻轻晃着摇篮,这时候,苏齐云写字的沙沙声透过窗户,墙外的爬山虎都格外温柔。
有时候他妈妈回得晚一些,苏齐云就会负担起哄妹妹入睡的任务。
他给她读诗。
“含羞的玫瑰带刺儿,最无情
温顺的绵羊有角,吓唬人
只有纯洁的百合,闪耀着无尽的爱意
没有刺,没有角,没有任何东西能玷污他光辉的美丽”[1]
他给她讲故事。
《夜莺与玫瑰》、《快乐王子》、《星孩》、《公主的生日》。
顾培风很怀疑,哥哥都能喊成“嘎嘎”的苏孝慈,能不能听得懂这些故事。
尤其是他哥完全无视两岁小孩的智力水平,兴致来了,还给念英文原文。
最尴尬还是《快乐王子》,顾培风抱着膝盖,听到王子为了守护市民,失去了红宝石,失去了美丽的眼睛,甚至失去了满身的金子,然而所有的市民却把他推进炉子里融化的时候,顾培风一个绷不住,在窗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他正哭得肝疼,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轻笑,他带着满眼的泪回头,却看到讲故事的坏哥哥撑着下巴低着头,正笑着看他。
“你哭什么。”
月光下,他的眸色特别清浅,看过来时活跟阵风刮进心里似的,蛊人。
顾培风皱着眉,急急反驳:“你笑什么!”
然后苏齐云低下头,笑意更浓了。
刺桐城里,有座玉佛像,似笑非笑,悲悯众生。所有来这里的人,都会去拜拜这座悯世一笑的玉佛。
顾培风从没觉得那玉佛的笑有多动人,可苏齐云就这么简单一笑,竟隐约让他想起了那尊玉佛的神色。
他瞬间慌了神,感觉心魄,好像被人慑住了。
“来,上来。”
顾培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提着领口,跟捉小猫咪似的,被拎上了窗台。
苏齐云给他挪了凳子,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脏的衣服,还是决定蜷在窗台上。
苏齐云清朗的音色响起,低低念着结尾:“上帝对天使说,把那城里最宝贵的两样东西拿上来给我。天使给他拿来了死去的燕子,和王子……融化的铅心。”[2]
昏黄的灯下,苏孝慈安详地睡着,少年的手放在藤萝摇篮上,悠悠地摇。
这里的夜,比他家的夜晚,要静谧漫长些。
紧接着,那恬静在一刹那破碎了。
砰砰!
薄薄的木门上被砸得狂响,苏孝慈瞬间惊醒,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苏齐云摇了摇她摇篮上的风铃,紧赶慢赶地开了门,一个全身烟酒气的人踩着大黑靴子走了进来,刚进门,就歪着身扶了扶门框:“这门咋歪的。”
“爸。”
苏齐云脸上有极淡的厌恶神情,他沉默着接过男人丢来的帽子和包,看着那人踉踉跄跄朝屋里走,刚收拾完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泥脚印。
苏孝慈还嚎地伤心,活跟要把肺管子都哭出来似的,苏齐云开始摇拨浪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朝窗户口一瞟。
那小孩早都不在了。
古怪小子顾培风抓着书包,跟丢了魂一样往家里走——他有爸爸。
苏齐云有爸爸。
他暴怒地把书包丢在地上,瞪着它,活跟书包是背叛统一战线的叛徒似的。过了会儿,顾培风弯腰,松着肩膀默默又把书包捡起,那书包,忽然猛地往前冲了老远。
“真变态!趴人家窗户!”
万万那伙人朝他做着鬼脸:“江逝远是大变态!”
顾培风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回头走了几步,捡起书包,缓缓拍了拍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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