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单卷起,然后交给侍从,声音虽温和, 但字字皆是震慑:“按照律法, 户籍应该是三载一编,每造一次册皆要一式三份, 本县留存一份外,其余两份则要上交给郡州、尚书省保管, 为何此户籍在郡州的官署内未能找到?”
县令的额角开始出汗:“我数日前刚就职, 还未来得及整理, 必会在一旬以内整理好, 再重新造册, 并于岁末前送往国都。”
林业绥淡瞥一眼,不置一言,从侍从手中接过罗伞后,步入雨中。
待恭敬目送男子登车离开,转危为安的县令捶了捶胸以作安抚,随即便转身命人将所有户籍整理出来。
车驾从县城官署驶出,沿着宽平的蜀道一路而行,但行至途中的时候,忽见道路上的黄泥被大雨卷起,随后砸出水坑,大道两侧所栽的青绿树木亦被折断细枝。
远处的山林草丛里,数十个部曲也在蓄势待发,为首的一人则目不转睛的注释着前方,待车驾驶到不足三尺之际,右手举起。
而随着右手的猛然落下,众人倾巢出动。
身披蓑衣斗笠的侍从、豪奴在听到野草弯折的声音时,瞬间戒备,见前方有人冲出,迅速以刀斩伐,奋力护卫车驾,但最后因寡不敌众而败退。
簌簌的雨声中,刀剑插入血肉的声音是如此清晰,豪奴、侍从以及这群前来刺杀之人,齐齐回头望向车驾。
为首之人所持的那柄横刀被直直刺进车舆。
再抽出来的时候,万物静止。
这一场无休止的夏雨,将刀身所染的殷血全部都给冲洗干净。
青城山上,风雨不息。
山中的幽兰、翠竹逐渐被四处漫去的云雾所罩。
谢宝因孤身立在神殿中,仰头望神明。
数年来,五公主心中始终都明白金丹究竟是何物,所以从不愿让别人食用,惟恐会谋害他人性命,但因为她一句“心向往之”,使少时的太净以为能羽化成仙。
而她从国都来青城山已数载,为何当年国都来的人刚到不足十日,她就迫切寻死,宫廷对这位公主而言,居然比死还难以去面对。
看了眼天子为爱女所塑的神像,谢宝因转身从殿中出来,在等玉藻回去拿伞的时候,透过重重雨幕,远望那只仍在翱翔的飞雁。
她已经开始去相信,在昭德太子死前的那场端阳宴上发生了让五公主难以接受与释怀的事情,最后这件事情令当年的小女郎心之忧惧,形之苦痛,日益厌倦宫廷与所谓亲人。
五公主为心中能有安宁而选择出家入道,希望能忘记所有旧事,但贤淑妃与天子的逼迫,让她道尽涂殚。
即使已经躲避至西僻之地,国都之人还是来到山中,她也终于明白自己所求的安宁从来都不在这世间的任何地方。
唯有一死。
朦胧的山色中,再也没有飞雁的身影。
谢宝因抬眸看从瓦檐间垂落成线的雨水,茫然地伸出手去接,欲不让其落地,但终是徒劳。
同时,内心也觉得悲凉。
昔日昭德太子妻早逝后,不再纳妻,膝下也无子无女,所以十分宠爱弟弟的孩子,年幼的李月还曾无知笑言日后要嫁给昭德太子,但数月后,她就目睹了伯父的死。
为何宁愿独自煎熬也不将事实告知天下,让如此宠爱她的伯父屈辱死去,而又是何人谋杀才会令她至死都不能释怀。
遐想之际,道观外面有豪奴冒雨跑来。
玉藻也取来伞,看见女子掌心湿润一片,忧忧拿出佩巾去擦拭。
少焉,豪奴来到阶前,双手抱拳。
“夫人,林仆射被刺杀。”
与清都观相隔四十丈的一处道观外,成列站有百余名的铁甲兵卒,奉命戍卫在此,而太守从部下那里得到消息以后,迅速奔赴这里,在观门急躁不安的反复折返着。
十刻过去,远处的山阶上才出现一个人影,太守当即认出其中一人是统率本郡守军的将领姚丰。
顷刻后,男子撑伞走来,玄色直裾已湿大半,脸上毫无血色,在他身旁侍从着建邺带来的奴僕,身后则是持着兵器的铁甲护卫。
行在前方的姚丰也迅即退避,随从在侧。
而太守已经面朝男子拜手,躬身请罪:“今日之事全因我部署不力才让仆射遇刺损伤。”
林业绥立在雨中,左手垂落在身侧,指尖缓缓滴血下来,薄唇轻启:“我无事,多亏姚将军及时出现将其斩杀,此事也并非是太守之过,不必如此。”
姚丰闻言,即时低头行礼以示不敢敬受之意,而后与太守一同侍从在男子身后进入道观。
走到供奉三清的主殿檐下,林业绥将手中的伞交给奴僕,淡声命道:“玄度法师接来以后,还需劳烦姚将军负责警备。”
姚丰拱揖,高声禀命:“臣绝不负林仆射所托。”
林业绥微微颔了颔首,然后转身回到居室,命医师简单处理过伤口后,脱衣去沐浴。
浴室的水声响起数刻,等男子再出来时,被血污雨浇的直裾已经换成白色中衣,宽肩之上搭着黑底金纹的大氅。
他徐步去坐榻,将左臂伸出。
始终都跪侍在这里的医师当即就重新用盐水沃伤,再敷以膏药,最后拿丝帛小心裹好伤处,在离开之前,忠于职守的恭敬告之:“林仆射日后需少动,避免扯动伤扣。”
林业绥缓缓扯下宽袖:“多谢。”
医师拜手行礼,随即退步离开。
童官此时也前来复命:“家主,我已带人将法师安全护送到观内。”
殿室内,已到耳顺之年的白头老翁高举三柱香,合眼默念几句后,恭敬将香插入神像前所置的炉鼎中,随后又以衣袖去擦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