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静谧,岁月也极为缓慢。
他们在青城山居住的第二日,孟夏的雨就开始倾盆而下,一直到第五日也不曾停歇。
谢宝因跪坐在道观的殿檐下,安静欣赏这场延绵不绝的雨,身后是凭几,旁边的几案上则摆着饮汤的陶具。
除去《列女传》,虽对五公主的其他事情仍无所获,但无意中得知往昔为昭德太子讲法的胡僧踪迹,就在青城山附近,而本朝律法规定安居本郡的百姓均需去官署入户,若不然便会被当成非良民,以罪入狱。
今日清晨,太守就亲自送来户籍信息,说是本郡没有胡人。
只剩青城山旁边一个人口仅五百户的县还未查,但县令不认鱼袋,林业绥躬身前往那个县城。
见雨势渐式微,谢宝因抬臂掩面,低头饮汤,然后黯然嗟叹:“我想阿兕与和阿慧了。”
侍坐在右的玉藻添汤应答:“因为女君此行得见山河,已经尽兴,所以才开始想小女郎与小郎君。”
谢宝因莞尔,随即起身穿上在雨天便于行走的高齿屐:“我去清都观走走。”
玉藻也迅速回室内取来罗伞,为女子一路遮雨。
从殿中烧香出来,谢宝因站在庭阶,透过雨幕望向对面的殿室,那里有一道孱弱的身影若隐若现。
在大雨渐弱的时候,她终于看清是一名女冠痛苦的坐在殿下,汗流浃背,香烛也散落在四周,而当她欲令人去相扶的时候,已有道长自远处疾步到殿前,将人扶回袇房。
见此状况,谢宝因命左右去询问山中是否居有精通医术的道人。
数刻后,玉藻将道长带来:“女君,这位道长在出家修行前曾是医师。”
谢宝因颔首,与医师一同过去。
在诊治过后,道长疑惑直言:“除了一日两餐的饭蔬,这位师弟平常还食用何物?”
留在室内为师弟侍疾的女冠开口为其解惑:“我师弟与怀安真人皆爱食用金丹,已经八载有余。”
忽然听到五公主的法号,原本在远处中央几案跪坐饮汤的谢宝因缓缓抬眼:“请问这位女冠的身体如何。”
道长悲哀摇头:“她身体五脏长期被毒物所侵,不可救疗,如今能做的就是尽力减轻痛苦。”
躺卧于榻上的女冠面色仍白,听到道长所言,下意识将金丹与此事联系,睁眼泣言:“怀安真人与我说过的,食用此物让她觉得快乐,还能去到心向往之的地方,真人不会骗我的。”
谢宝因默默听着,然后与室内那位法号太微的女冠言道:“还请道长去将金丹与记载炼制之法的书简取来。”
忧心师弟的太微从席上起身,走去北壁的几案,从案上无数的瓶罐中拿起一陶罐,后又再折返回来:“谢夫人,金丹皆在这里,怀安真人昔年炼制很多,但炼制之法已经遵循真人遗愿全部焚烧,但太净应该知道,在观中她最崇拜真人。”
谢宝因见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太净已悲恸不能言,命道长去取过金丹。
道长倒出一粒,以舌轻舔分辨,随后笃定:“就是此物。”
自少时就对怀安信奉如神的太净掩面而哭,她好像又回到当年坐在静室之外,艳羡怀安不真人不日便能登仙的岁月,而后平静诉说:“当年真人所遗金丹不多,所以师父与师兄焚烧真人衣物时,我曾偷看过那张记载炼制之法的帛书,但我那是年齿尚小,只记得有丹砂、金锡、黑锡之类的药石。”
丹砂能焚出水银。
金锡、黑锡等物皆能致死。
谢宝因无奈叹息,而后命监观带自己去五公主生前所住的袇房,室内摆设简单,只有常用的几案、坐席与榻,西壁的漆木长榻上堆满竹简。
她缓步过去,拿起一卷沉重的竹简,漫不经心的询问:“监观可知怀安真人是从何处习得炼制金丹之法?”
监观既怕担责,也怕连诛,当下就将所有细节全部说出:“怀安来清都观不足三月就开始炼制金丹,我曾因好奇而询问过几次,她说是自己闲暇时翻阅典坟所写的,并且炼制之事也皆是怀安亲自来,她从来不准其余师兄弟食用,有次她最喜欢的太净仅仅只是用装过金丹的陶罐来饮水,怀安当下便勃然发怒,用荆条抽打其身,直至太净喉间再也哭不出声音才停。”
谢宝因拆开捆束竹简的帛带,闻言轻轻一笑:“那为何太净还能食用八载之久。”
那名女冠的年齿也才十四、五岁,然即将寿终。
监观已经从弟子口中知道金丹所含毒物之事,但怀安食用金丹与她们道观毫无关系,纵使彻查也是清白,她并不以此为惧,惟独恼怒太净、太微师兄弟二人欺瞒师门:“我们都不知道怀安还有金丹遗留。”
谢宝因竹简才展开几片,看到第一片上所写的内容,突然想起男子曾说五公主将《列女传》送回国都,她躬身把所有竹简都翻找一遍,然而却只有手中这一卷是《列女传》。
她望向右侧:“此卷竹简是怀安真人所抄写的?”
监观看到竹片上的字,颔首:“送回国都的也是此卷。”
谢宝因垂眸望着竹简,这卷只是《列女传》的其中一卷,所记之事有二,金丹也是五公主亲自炼制,再看满室书简与上面的字迹,可知公主绝非愚昧之人,反而通达知礼,没有误食的可能。
即便是,身体有恙也会停用。
须臾之间,她长睫微颤。
“在羽化以前,怀安真人曾食下多少金丹。”
“昔年皆是一旬半食用一粒,从知道国都遣特使来以后就每日约要食用三四粒。”
【作者有话说】
林从安的愿望清单:带老婆看三峡(√)
太净就是第三章的那位小女冠~
[1]出自先秦·佚名《楚狂接舆歌》。
第114章 孝而被弃【修】
在汶山郡所辖广柔县的官署内, 小吏手捧着一卷竹简,疾奔去长官面前:“那人已经找到。”
县令跪坐在几案前的草席上,低头翻阅着这些户籍竹简, 同时又承受着从国都而来的高官的威压, 早就已经挥汗成雨,听到部下所报,乐不可支的起身,穿上脱在草席外的木屐后,绕过几案, 快步走到前庭,敬奉给负手而立的男子:“林仆射, 从登记在册的户籍中寻到一名胡人,但此人并非是从国都来的,而是从越巂郡。”
林业绥垂眸,看着记载有团貌的几片竹简, 肤色、身长及面容特点皆写得有条而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