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狁看到李化吉的脸抵在脏兮兮的地上,豆大的晶莹泪花莹出眼眸,眼眶红成那样,可是眼里的恨意却未曾消减半分。
可谢狁的恨意或许是恨得太久了,再这一刻,竟然被李化吉的泪水融了个干净。
他感到了撕裂的疼痛。
他觉得大概是箭伤所致,谢灵急促地命人找大夫来,又用军中的手法,要替他拔出没入身体的箭镞。
好痛啊。
是了,拔箭镞怎么可能不痛呢?
谢狁想。
谢狁认识李化吉,不在被乌云压低的大明宫,而在那一页纸上。
谢家有反心,可是密报告诉他们,北朝在调兵,可能不日就要南下。
为了稳住王家,让北府兵可以安心打这一仗而不被算计,谢狁做主,打算换掉不听话的旧主,迎立新王。
以求万无一失,在挑选新王时,谢家奴做了最为详尽的调查。
其实那时候可供选择的人家还是不少的,毕竟衣食无忧的藩王个顶个的能生,汉室不缺后代。
但因为李化吉,谢狁一眼挑中了李逢祥。
他给谢二郎的理由非常详实,譬如无依无靠,譬如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互为掣肘,十分好拿捏。
这些都对,只是有一点倒是被谢狁忽略了。
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被他忽略了。
在杀掉旧主时,他看到李化吉明明害怕得要死,却还是勇敢地将李逢祥抱在怀里,面对他。
那种蚍蜉撼树的英勇就义的神色,当真让他发笑,他那时想,那便好好折磨你,看你几时才肯放弃这没用的弟弟。
谢狁是恶劣的。
他身逢乱世,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里,却恰是被最正统的君子之礼教出来的典范。
他所游者,皆是高雅之士,他们纵情高歌,曲水流觞,兴起山下打铁,情至穷路狂哭,那时他当真以为他所处的时代颇具古风。
直到后来,他们死掉的死掉,被吓得噤声不语的连篇思旧赋都不敢写完,遇到他时也只能匆匆掩面,哪有半分疏狂之士的豪放。
谢狁不解,也觉得气闷,便背起行囊,要外出游历,万卷书教不会他的道理,他希望万里路可以教会他。
可是他并没有走出多远,就被建邺之外的饿殍千里震惊地迈不出步子。
他好像见到了个与以往不一样的世界。
原来在竹林狂歌之外,没有五石散遮蔽的世界是这样的吗?
他白日里路过无数具枯骨,夜晚宿在郗大郎的官邸。
这位年轻的县令长了他许多岁,却颇有少年朝气,夜半将他推醒,问他可有兴致陪他解船顺水而去,不拘地点,等兴尽了再归。
谢狁瞧了瞧时间,困惑地问他:“这般迟,可会耽误明日的公务?”
郗大郎仰头哈哈大笑,仿佛他说了句很好笑的事:“公务?什么公务?玩乐才重要。”
那是个很晴朗的夜晚,明月疏朗,照出了岸边座座矮坟,具具白骨,还有哭声幽幽传来,郗大郎叹息声:“年成不好啊。”
谢狁想,如此多的饿殍岂是一句年成不好就可以形容完所有的悲剧。
他愤而归了建邺。
等回了谢府他才知道祖父无缘无故地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连床都下不来。
谢狁忧心忡忡地看医书,查药方,祖父对着他摇摇头,他那时候不懂,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不懂,只是记得祖父弥留之际的遗言。
要回北边去。
祖父走后,谢狁唯一的那点感情也没了。
他不喜欢谢府,谢道清是个伪君子,却总是以最高的道德要求他,好像只有养出一个君子般的儿子,才能证明他的品行。
——之后他查出来正是谢道清毒死了祖父,他的不喜,就成了厌恶。
他也不喜欢谢夫人。谢夫人与这世界无数的女子一般,一生困守内宅,却守不住郎君的心,姻缘总被无数的妻妾弄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于是不服输的谢夫人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几个儿子身上。
一个优秀的儿子是母亲的无上荣光,她在郎君那里遭到的一切失败都将从儿子身上弥补回来,从此往后,她也不再是被郎君嫌弃的黄脸婆,而是一个教子有方的母亲,她将在雅集上得到无数的尊重。
因此谢狁从很小的时候就能察觉到谢夫人投射在身上那种病态的关注,不像是母亲对儿子,而像是一个工匠对待一块将用来雕琢的木头,为了最终完美的作品呈现,她可以随心所欲切掉木头上的每一块部位。
在这样的家族里长大,谢狁很难体会到纯粹的情感,哪怕被歌颂了千万遍、理所应当的母爱,他都没有体会过。
而到了朝野之中,这样的感觉就更直观且可怕了,君非君,臣非臣,可人人仍旧满口君君臣臣,在虚伪的假面下,行着蝇营狗苟之事。
在那时,他知道了祖父和好友为何遇害——因为那群软骨头世家被胡人打怕了,觉得北上就是亡国前兆,于是下毒的下毒,编排罪名的罪名,齐心协力,维护住了个太平的朝野。
而那些罪行则被心照不宣的掩盖,正若白白茫茫大地,落了个真干净。
谢狁不喜欢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