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接连下了几场雨,苏静柔受了寒,身上的旧疾又复发起来。她早年挨的家法太重, 骨头和脏腑都受了伤, 天一阴就疼的厉害。这几天她一直躺在床上, 从早到晚昏睡,醒来便不住咳嗽。
苏雁北来看过几次,发现小姑姑又开始吐血了,心中十分难受。他在走廊上叫住了赵郎中,低声道:“怎么回事, 前阵子不是还好好的么?”
苏静柔的身体多年来一直是他调养的,如今病重,郎中也有些心慌。他擦了一把汗道:“二小姐的身子一直很虚弱,只是前阵子有人陪着解闷, 她心情好,便显得好了一点。但她的底子受了重创, 只能慢慢养着。”
苏雁北道:“什么人陪她解闷?”
赵郎中道:“就是那个业力司的小丫头, 被徐怀山接走的那个。”
苏雁北想起了李清露, 那阵子她被关在杏子林附近, 一点也没有当人质的危机感, 一天到晚出来闲逛。她有时候扒在墙头偷看苏静柔, 有时候又悄悄地溜进去跟她说话, 还拿蜡梅花跟小姑姑换了不少果子点心吃。
那小丫头以为自己不知道,却想不到这宅子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他作为家主都了若指掌。就算他自己没空去盯, 也有的是眼睛帮他看着。
苏雁北没拦着, 也是觉得小姑姑常年待在小院子里太孤独了, 就当是放只小猫小狗进去,陪她逗个闷子。却没想到那小丫头一走,小姑姑便想她似的病倒了。
苏雁北一想起小姑姑吐了那么多血,心就像针扎似的疼。他皱眉道:“用药不必心疼价钱,只管用最好的。我信任你,你一定得尽力,明白么?”
赵郎中一脸为难之色,犹豫道:“家主,在下自当尽力,可你也要想开一点,万一……”
苏雁北一摆手,道:“我不想听什么万一,你给我好好治。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保住她的命,你就是我苏家的大功臣。”
赵郎中沉默下来,觉得他是在逃避现实。被关了这么多年,她的身体垮了,眼神也变得黯淡了。有时候自己去给她看病,见她坐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的天空,目光追随着几只鸟飞过去,似乎很羡慕它们能够天高海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相处了这么多年,赵郎中也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忍不住道:“家主,二小姐需要的不是药,她想要自由。您若是能让她出来走一走,她说不定会好一些的。”
苏雁北看了他一眼,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赵郎中没想到苏大侠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仿佛十分恼怒,又有种强烈的戾气。苏雁北沉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把你的本分做好就够了!”
赵郎中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垂下了眼,不敢多嘴了。
苏雁北心里窝着火,转身走了。拐过一道回廊,他的气还没消,心里却有个声音冷冷道:“他说的没错,你自己也知道是这样,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清风把庭院里的竹叶吹得簌簌作响,仿佛有无数人在背后悄悄地议论他。苏雁北加快了脚步,想把那些恼人的声音甩到后面。可他走的越快,那些声音就越在他脑中回荡不去。
“你生什么气,是因为被说中了么?你舍不得放了她,宁可让她死在你的笼子里,也不让她有一刻的自由……你这个觊觎姑母的疯子,你的心事见得了光么?要是江湖里的人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这武林盟主还当的成么?”
苏雁北一阵心烦意乱,停了下来,一拳打在了石墙上。青砖顿时破裂,碎石子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他脑中的质问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却是嘲讽的笑声。
“嘻嘻嘻嘻嘻,他喜欢他的姑母……可怜虫……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怪人,哈哈哈哈哈……”
苏雁北伸手捶了头几下,想要把那些声音赶出去。却听见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声,几名侍卫朝主房这边跑过来。那几人见苏雁北在这里,连忙过来道:“不好了,家主,外头有人来了!”
上次他们这么慌张,还是徐怀山来。苏雁北挨了他一掌,内伤到现在还没好,皱眉道:“这回又是谁?”
侍卫道:“是以前来过的那个大块头铁憾岳。他这回带了不少人来,还带了一支吹打班子,披红挂彩的,说要接姑小姐回去。”
这一个两个的还没完了。苏雁北感觉头疼的更厉害了,长长吐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快步往门口走去。
铁憾岳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穿着一身大红色的锦袍,把脸刮得干净整齐,头上戴着个金冠,旁边簪着一朵红绢花,难得一派英俊的模样。他身后带着一百来个坎泽堂的兄弟,为了显喜庆,每个人的头上都戴了一朵红花。他身边停着一个八人抬的大红花轿,排场摆得十足。轿子旁边又有一支办喜事的吹打班子,有人拿着唢呐,有人拿着笙,在苏家大门口呜哩哇啦地一顿吹打。还有人挑着一串长长的炮仗,点着了噼里啪啦地放,好像要迎娶新嫁娘一般。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苏家的人见了这个阵仗,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等家主来发话。苏雁北来到大门前,铁憾岳一摆手,吹打班子停了奏乐。
他从马上下来,拱手道:“好侄子,我又来了。上回我空着手来拜访,实在不好意思,这回补了些聘礼,你看还满意么。”
他大手一挥,一队人抬着结着大红花球的礼物走到门前,大大小小的担子堆在一起,足有上百件。一人在旁边朗声念诵礼单,道:“黄金百两,白银一千两,大雁一对,猪牛羊各一头,美酒十担,百年老山参一对,灵芝一双,鸾凤金钗十副,翡翠玉镯两双,羊脂玉如意一对,明珠十斛,绸缎一百匹,绫罗一百匹——”
众人面面相觑,发现这人出手还挺大方的。上次他来还是个穷光蛋,愣头愣脑地就要接走姑小姐。一别半年长了本事,居然带了这么多聘礼来迎人了。
他一口一个大侄子,叫的众人都习惯了,也不以为忤。大家早知道姑小姐早年有个情郎,只是苏长碣不同意,强行拆散了他们。如今苏长碣已经不在人世了,姑小姐也一直没嫁人,两个人能再续前缘也是一件好事。
这人的武功十分高强,就算苏雁北也不是他的对手。若是顺水推舟成全了此事,对大家都有好处。但小姑姑对于苏雁北来说十分重要,就算是铁憾岳亲自来接,他也不愿意将她拱手让出去。
他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来接静柔啊。”铁憾岳道,“好侄子,这些年来多谢你帮我照看她,如今我回来了,该由我照顾她了。”
他说着回头一指身后的小弟们,道:“我已经收回了宜昌的堂口,现在是坎泽堂的堂主了。我有钱有势,能给静柔好的生活。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吃苦的!”
苏雁北看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来气,皱眉道:“你别一口一个静柔的,我小姑姑的名讳,岂是你能随便叫的。”
铁憾岳咧嘴笑了,道:“好侄子,我知道你舍不得她。可她是我的妻子,分别了这么多年,也该回到我身边了。你就成全我们一回,当你做好事了,成不成?”
铁憾岳一辈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没跟人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过话。如今为了接回妻子,对苏雁北赔了笑,又说尽好话。苏雁北却不吃这一套,冷冷道:“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我小姑姑跟你没有关系,以后你也别乱说话,没的坏了她的名声。”
他说着转身往里走去,一边道:“关门!”
周围的人都十分诧异,没想到就这么被拒之门外了。铁憾岳岂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了门板,道:“好侄子,你先别走,咱们再谈一谈。”
苏雁北心烦意乱,道:“有什么好谈的,正邪不两立,我小姑姑不可能跟你们金刀门的人在一起!”
铁憾岳恍然大悟,爽快道:“原来你是因为正邪有别,那容易的很。其实我也不算是金刀门的人了,姚长易把我关了这么多年,我早就跟他恩断义绝了。等接回了静柔,我就打到洛阳去,把姚长易的脑袋拧下来,算是送给你们武林正道的礼物,你说好不好?”
他的诚意已经很足了,但苏雁北拒绝他也不为别的,只是舍不得把小姑姑拱手让人而已。这人实在死缠烂打的难以对付,他皱眉道:“既然如此,你先去把姚长易杀了。若是能把他的头颅带来,我便让你们见面。”
铁憾岳虽然做事简单直接,却并不傻。他看出苏雁北是想让自己跟金刀门打得两败俱伤,白白地利用自己。到时候苏家一翻脸不认账,自己也没什么法子。
他冷笑了一声,道:“大侄子,我请算命先生看过了,今天是个破镜重圆的好日子。六十年就这么一天,你若是耽误了我接回媳妇,那我少不得要不客气了!”
他放出一身杀气来,众人都如临大敌,伸手去摸腰间的刀剑。
苏雁北道:“你想打架?”
铁憾岳本来就有先礼后兵的打算,道:“我今天来,本来是想欢欢喜喜地接媳妇回去的。你若是实在要阻拦,那我也只能动手了。”
苏静柔的侍女混在人群里,见姑爷送了聘礼过来,还挺高兴的。没想到苏雁北对他态度冷冷的,两个人还没说几句话就要打起来了。她心中暗道不好,拔腿就往杏子林跑去。
苏静柔中午刚歇了一会儿就被吵醒了,此时坐在窗边喝了一杯茶,听见外头吹吹打打的奏了一曲凤还巢,还有些奇怪,不知道哪里办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