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到死,那么所有人都会坐到死;如果你将你的位子传给女儿,那么接下来的所有人,也会做相同的选择。”
谢知秋明白了顾太后的弦外之音。
但她正值壮年,在政事上如鱼得水,每天都能看到江山在自己的治理下日新月异,在这种时候听到顾太后这样的提议,她本能地感到抗拒。
谢知秋说:“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很多抱负没有完成,我想做的事,再过一百年可能也做不完。”
“知秋,你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
顾太后叹道。
但她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说:“你不用马上就开始考虑这件事,你还精力旺盛,自然想要一展宏图。
“不过,你有没有发现,即使是现在,敢在你面前说真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反而是奉承拍马的人越来越多?
“对你不了解的年轻官员初入朝堂,总是十分怕你,而你说了话,也没有人敢反驳。你做决策本会参考百官意见,希望人们能讨论一下、尽可能排除漏洞,可是许多官员却只是附和你,不告诉你民间的声音。
“而政令颁布下去,你明明听说有一些弊端,可最后呈上来的结果却都是形势一片大好,到处都是官员漂亮的政绩?”
“……”
谢知秋一凝。
太后的话,没有说错。
尽管问题还不算严重,但的确有很多人,正在把她当作君王,而不是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的官员谢知秋。
顾太后说:“你没有必要那么快下决心,不过,我希望你记着我的话。将来有一天,或许你会有别的想法。
“权力的滋味很美好,但一个朝代如果只依赖你一个人的力量,它不会长远。你若想千秋万代地维持现状,那么唯有去找一个让它即使离开你、也能继续运转下去的办法。
“新一代中也有很多有才能的人,你不会世上第一个奇才,也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在这个位置上二十余年,已经比许多皇帝在位时间都久了。若连这样都无法令你满足,那么究竟要拥有多少权力,才能令你看到尽头呢?
“既然你的抱负那么多,一生都做不完,那么是否可以找一找,有没有与你志同道合的人,可以将你未尽之事,延续下去?”
谢知秋握着太后虚弱的手。
她考虑了很久,回答:“我会想一想。”
春去秋来,花落无数。
转眼数年过去。
终于有一天,谢知秋发现自己开始明白太后当年的意思。
她没那么年轻了,即使不愿意,精力也在一日一日地下降。
父母辈逐渐离世,当年与她一同叱咤朝堂的人陆续告老归乡,就连年纪比她小的知满、严静姝和雀儿,也开始显出颓态。
在一次险些铸成大错时,谢知秋开始警觉。
因为,在她做出错误决定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责怪她。
而在她做决定之前,也没有人出来提醒她。
谢知秋环顾四周,发现朝中不再每一个都是她熟悉、她肯定能信任的人。
有时女儿会不经意地指出朝中问题,谢知秋却惊觉自己丝毫没有觉察。
或许是她精力不济,或许是其他人故意瞒着她,或许是她站在高的地方太久,矮处的视野已经不再向她展现。
可是到了这个年纪,谢知秋已经没有办法再像过去那样,回到底层去跌宕一番,从头了解这个世界。
……
接下来的几年,谢知秋致力于将立法、行政、司法以及监督体系完全分隔开来,尽可能阻断不同职能的官员互相勾结的可能性。
然后,她开始培养可以继承自己衣钵的人,一点一点分出自己手中的权力,不再说一不二,让朝臣习惯讨论,而不是听命于一人。
六十五岁那年,谢知秋宣布告老隐退,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交给小她五岁、在朝中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威望、谢知秋一手提拔起来的参知政事严静姝。
此时,距离她为相,已经过去三十六年。
谢知秋离朝那日,百姓涌到街道上,想要挽留她的车马。
不过谢知秋交权之意已决,将车行得慢了下来,避免撞伤百姓,却始终没有停下。
此后数年,她住在城东谢家。
朝中许多官员,包括新的同平章事严静姝在内,仍旧会拜访她的府邸,询问她各种朝中问题。
谢知秋人不在朝中,可她说的话仍然举足轻重,像一个幕后的君王。
又过数年,百姓们发现就算没有谢知秋这个人,朝堂一样正常,逐渐平静下来。
于是在一个清晨,谢知秋与家人离开了梁城,此后,再也没有人明确地见过她。
唯有在遥远的塞北,琉璃草遍地盛开的地方,有人曾目睹一对坐着奇怪马车、精神奕奕的年迈夫妻。
据说他们正在云游四方。
方国人像那位妻子那个年纪,会骑马的女人还不多,但她不但举止谈吐见识远超常人,连马术都十分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