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雪地里等了一宿,后来对着周太医的家门磕头,磕得满头是血,只等到周太医的仆人打着一盏灯笼出来,居高临下地说周太医出急诊去了,且五品以下官员也没有请太医看诊的道理,让他早点回家。
齐慕先无法,便失魂落魄地回家先看狸儿的情况,谁知一进家门,就满室悲痛的哭声。
他的妻子死死抱着狸儿,可狸儿小小的身体已经凉了。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一晚,周太医本打算给狸儿看诊,可是刚收拾好医包,前脚要出发,后脚就被户部侍郎叫走。
齐慕先只不过是个才考中两年的进士、芝麻大点官职,户部侍郎却是尚书的副手、实权在握。
那晚户部侍郎家并无大事,只是这侍郎想讨好尚书,突发奇想请周太医写点强身健体的方子。说得十万火急的样子,实则是他白天与人打马球输了,心情不好,不想多等,故意找点茬罢了。
后来齐慕先得势,第一件事就是处理这个户部侍郎。
说是肃清贪佞,实则公报私仇、排除异己。
当时局势混乱,但凡能在朝中立足的官员,哪个能身上没有一点问题?就算万中无一的可能,有谁还真没问题,那么刑部、吏部、大理寺的官员都是他齐慕先的人,随便造点问题出来,仍旧容易得很。
抄家那日,齐慕先亲自去了。
说来也巧,那同样是个冬日,鹅毛大的雪从空中飘落下来,洒在朱色的雕栏上。
户部侍郎一家跪在地上磕头求他。
户部侍郎的小孙子那年六岁,白白胖胖,活泼健康,哭着跑来抱住他的腿,求他放过爷爷。
齐慕先想起他的狸儿,死的时候那么瘦,身上摸得见肋骨。
若是他早日觉悟,不要当什么刚正不阿的清官,像这个户部侍郎一样,趋炎附势一些,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讨好讨好上级,会不会早有机会晋升,也不至于活得两袖清风?
如果他能有钱修一修家里的窗户,在腊月里点上炭火,能给狸儿多吃一点肉,让他身体强壮一些,那么聪明乖巧的狸儿,是不是就不会生病,就能活得长一些?
齐慕先看着这小孩,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他一脚踢过去,那小孩被踢飞起来,一头撞到柱子上,然后在地上滚了两圈,嘴角流出血,抽搐几下,就不会动了。
院子里惊叫声无数,小孩母亲的叫声尤其惨烈。
她想扑过去救孩子,却被士兵抓住狠狠压在地上,挣脱不得。
齐慕先去看那户部侍郎,对方恐惧绝望的表情,令人畅快不已。
他对那人笑了一下。
侍卫机敏地跑过来,屈膝跪地,用手绢替他擦干净鞋子。
齐慕先整理官袍,悠然离开。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就是那一刻,他第一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原来是那么简单的事。
只要站在高处,人人都会对他阿谀奉承,说他想听的话、为他做对他有利的事。
如果有人令他不满,只要简单几句话,就可以令对方尸骨无存。
既然这世道本就如此,那为他所用,又有何妨?
……
时间回到此刻。
齐慕先闭上眼,将久远的回忆都埋藏在记忆深处。
良久,他重新开眸,看向新进士队伍离开的方向。
那新科状元萧寻初的高马,已经看不见了。
认真说起来,这萧寻初或许并没有得罪他。
但萧寻初千不该万不该,便是不该阴差阳错地拿走他原本准备留给儿子的东西。
齐慕先的眸色深了数分,犹如望不见底的幽谭。
从这萧寻初当上状元起,齐慕先就不可能对他有丝毫好感。
若非要说个理由,那就是他齐慕先不高兴了。
哪怕萧寻初自己不知情,也该付出代价。
若要怪的话,就怪这世道本就如此,势弱之人,即便觉得不公平,又能有什么办法不成?
同一时刻,慈宁殿。
恢弘宽敞的宫殿内,宫女们宁静肃立,人人恭卑垂首,作恭顺貌,不敢出声。
与唱名声阵阵响起的崇政殿,以及百姓夹道迎接新进士的城外街巷相比,慈宁殿简直安静得异常,如此肃静,难免显得寂寥,倒似与世隔绝一般。
慈宁殿的主人,素衣长袍,乌发盘起,正跪在佛像前,闭目念经。
她是个五十余岁的中年女子,与十几岁的少女相比,她已没有那么年轻了,但透过那被风霜浸染过的通透眉眼,仍瞧得出当年闭月羞花之貌。
太后娘娘衣无雕饰,发间素雅,面前清香三支,烟气袅袅。
她已青灯古佛安居慈宁殿数年,颇有些不染俗世的修士气质。
她一度是个大权在握的女人,纵然现在已经还政于君,但当年威望犹在。殿中侍候她的宫女,远比侍候一般先帝妃嫔更小心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