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痾—」
「什么?」林姊跟着出现。
「姊,她画你耶,你看。」林黛将话抽离我手中。
「喔!」林姊又惊又喜,「你好厉害。」
「没……没什么……」我有些沮丧,因为我想画的不是林姊。
「这张可以给我吗?」林姊问。
「喔,可以啊……」我说。
「这么会画,还念什么理工科,可以当画家了。」林黛面无表情说。
「没这么厉害,而且我已经放弃了。」
林姊拿着小卡素描,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林黛反倒是开始左顾右盼。
「阿姨,」林黛掛着装出来的诚恳,走向一位在晒太阳的阿姨,「你有兴趣来张素描吗?」
「喔?」不认识的阿姨看向我们。
「阿姨我们这边有一位美术系的,画一张素描送你当礼物怎么样?」林黛笑容中藏着什么。
「是……」胆怯的阿姨勉强点点头。
「林黛……」我皱着眉头。
「帮你推广一下才艺,顺便让你有练习机会,」林黛耸耸肩,「不要就算了喔?」
林姊在一旁跟着附和道:「试试吧,大画家。」
叹口气,于是我又提起铅笔与小卡片,为陌生阿姨画下了她的侧脸。
一个月后,我成了医院精神病房大家都认识的「露天街头画家」了。就在医院的中庭休息区,在一棵大榕树下,四面环医院建筑,榕树下的乘凉木条座椅,圈住榕树成一个圆,我大学没有课时就佔据圆的一角,开始为院民画画。
林黛在树下立了张牌子。上头写着:
素描一张一百。
「你打从一开始企图就是这个吧?」我逼问林黛。
「怎么?不可以吗?我有支付你薪水。」林黛点算着一天的收入。
「但我并不想要你的钱。」我含糊说。
「那我全部拿走了。」
「对你来说,我就是为你画画赚钱的工具吗?」
林黛身体顿了一下,嘴唇微微一动,「你做你喜欢的事情,我也做我喜欢的事情,有错吗?」
「什么是你喜欢的事情?」
「赚钱。」
「没别的了?」
「恩。」
她的脸庞,让我想起了父亲。一个奇异的感觉爬满我全身。
「去念美术吧,人生就一次,没有人可以决定你怎么过,现在就放弃还太早了。」林黛丢下这句话推开玻璃门,进去院内。
她说的话,像是父亲徒手为我扳开鸟笼,我多了份衝动。但很多年后,我才领悟到对林黛的感情,不过就只是个渴求认同的投影。
后来,我和林黛开始交往,秘密地,以为没有任何人知道。有时候我们会在医院楼梯转死角,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放任彼此的双脣互相黏合、摩擦、分开、再黏合。每当我吻上林黛时,脑中会浮现父亲的身影,我只好更激烈些,直到林黛皱着眉将我推开。
「你干嘛?」
「什么?」
「算了,没事。」林黛嘴角渗出血丝。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恩,我们还是别在一起吧。」
「为什么?」我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谈恋爱浪费时间,我没空。」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接受我?」
「没什么体验一下而已,但我还是觉得赚钱快乐。」
「……」
「但我还是可以跟你出去吃饭。」林黛的眼神,从认识到现在没改变过温度。
「单纯为了吃饭?」
「恩。」林黛耸耸肩,头也不回的走出楼梯间,末入视线边界。
我以为人与人的关係结束,是像我和林黛这样,彼此的交谈变少了,眼神交流也变少了,一个遥远又无力的感觉,如锁链般拴住我每一吋肌肤,像是探出头的青鸟,又被迫要缩回鸟笼。然而,真正的结束,是林姐亲自让我体会的。
林姊走了。永远地。
我花很久的时间,才回想起林姐跟我的最后交谈,回想起交谈内容。
「你喜欢林黛吗?」林姊问。
「我也不知道。」
「那你喜欢画画吗?」
「当然。」
「你真的是很糟糕的男人。」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林黛,却可以勇敢冒险去追,但你真正喜欢的画画,你却站在原地不敢行动。」
「你怎么知—」
「我羡慕你们,羡慕你们都能找到热爱的事情活下去,」林姊淡淡苦笑,「而我好像永远找不到。」
想起对话的那个晚上,我跟父亲摊牌,透漏自己想改念美术系的意愿,也换来的一连串的家庭革命。最后我依旧是失败了,在眾亲戚的百般劝说下。
鸟笼外的天空,依旧蔚蓝,而我依旧待在鸟笼。
在鸟笼原地踏步,顺着社会所期待的,浮浮沉沉,到三十好几岁,然后重新遇见了「他们」。
在大北电的会议室中。
遇见「活着以自我为中心的林黛」,与「少了栽培的梁哲翰」。
我三十五岁,重新与林黛相遇,那剎那我才意识到,我永远都在重蹈覆辙,像是我根本不爱我的老婆,打从一开始就不爱,也像是根本不爱现在工作,压根一点兴趣也没有。
在大北电,整天盯着上万笔数据分析时,总会有某几个跳脱现实、进入幻想的片刻,幻想自己如果可以提起画笔,埋首自己热爱的事情,是不是日子会比现在更快乐些。天知道。
大家族亲戚间的竞争,是相当激烈的,进入大北电工作,足足让父亲在亲戚间炫耀了一整年。我无法摆脱父亲的认同感需求,这个多年来的束缚,连自己都感到厌恶。其实都是自己选择的。
「你们公司有个叫温雅英的女孩子,刚好是我朋友的女儿,可以认识一下。」父亲首次提起时,我以为只是他生意上拉近距离的话题。
殊不知,踏出一步,就无法回头了。几个月后,父亲与温爸爸在谈话间,开始会出现一些「以后就是亲家」之类的玩笑话,于是我明白了父亲心中所盘算的。
「爸,我还不想结婚。」与父亲的交流,永远都只有在晚餐餐桌上。
「不想结婚?」父亲皱眉问。
「恩,我还想一个人待着。」
「三十几岁了,还不结婚干嘛?」
「……」我不懂结婚的意义,就像我不懂为何而工作,然后我下意识的撇了一眼母亲曾经坐的位置。
「还在想着追梦?」父亲鼻孔喷气。
我嘴里含着嚼烂的白饭,吞不下去。
「还在想着离职,想着画画?」父亲讲着,自己触动脾气发条。
「我只想做些可以觉得充实的事情。」
「没有钱哪里可以充实,」父亲暴躁地唸到,「都几岁了思想还这么不切实际,唉。」
不切实际。
我放下视线。想起父亲曾经的威胁,我始终不敢跃出鸟笼。我害怕,未来真的如父亲所说,外面的世界,真的无法靠热情而活。
离职我们就断绝父子关係,没有车没有房,我看你靠画画可以撑多久。父亲曾以言语刀刻上心中的威胁。
我被彻底困住了,在和温雅英结婚的那天。我把房间床垫夹板间,重小到大画过的大大小小作品画册,全部都扔进回收车。
逼迫自己,当个平凡上班族,追求「实际」生活。
大北电会议室,林黛的意外出现,让我再度想起她所说过的话。
「人生就一次,没有人可以决定你怎么过。」
曾经以为是父亲阻止了我飞出去的能力,直到三十多岁,我才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我爬上公司顶楼,望着蔚蓝广阔的天空,用尽所有力气嘶吼,拉扯声带直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我自己拔除了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