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不接,她就继续打第二次,直到被接通。
“禾柠,不好意思我这边忙,大家都去灾区了,剩下我在研究所焦头烂额——”
沈禾柠死死抓着手机,一字一字问:“舅舅,大家是指谁。”
舅舅一顿:“就是上一次手术的阵容,基本骨科全明星。”
沈禾柠咽喉堵得吐字困难:“都去了,是紧跟着圣安医院的脚步吗,除了支援灾区骨科以外,还有没有别的理由?!”
舅舅谨慎地收住话题:“怎么问这个,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禾柠手指攥着衣服,深深吸气,装作心平气和说:“没怎么,只是好多天过去了,想问问那位试验对象的情况,手术那么艰难,他到底为什么……”
她压住哽咽:“为什么非要坚持受那些罪。”
比起医疗机密,这种无关紧要的闲谈倒是显得好回答很多,舅舅想了想道:“我还真的问过,他那人性子挺冷,不爱说这些,架不住我想缓解他疼痛问了好几次,最后他就答了我四个字——”
他认真说:“为了求婚。”
沈禾柠涨满的脑中顷刻间轰响,炸出满腔碎片。
手术当天的分分秒秒都倾泻般回到眼前,舅舅当时描述患者痛苦的每一句话,全部成了尖长的刺,最后尽数落到男人病榻间的那句话上。
“哥哥想用这条腿,跪下来跟柠柠求婚。”
舅舅听出她声调不对,忙追问情况,沈禾柠愣愣靠在椅背上,低喘着反问:“舅舅,刚才我问你大家去支援的特殊理由,现在我替你回答,比如……你们唯一一个受尽折磨从手术台上下来的试验对象,是不是先一步带队去了灾区?”
听筒里猛地寂静。
“是不是那个‘大家’里面,本身就包含了试验对象本人?”
舅舅张口无言。
“是不是……四五年前出了车祸,跌进河里被脏水污染,到现在除了接受临床试验,就只能截肢的人,是——”
她声音轻微,不忍心说出那个挤满胸口的名字,缓缓问:“是我男朋友,薄时予。”
舅舅隔了一两分钟才彻底读懂她话里的意思,长长吸气几次,难以置信问:“你始终在担心的人,是薄时予?!怎么可能,连最基本的腿伤时间都对不上,你是不是哪里弄错?”
他谨慎道:“小姑娘,别在网上看到了什么热搜,就——”
沈禾柠突然抑制不住,涌出眼泪说:“他是我男朋友,他要求婚的人就是我!我在今天以前始终以为他车祸两年,他何必瞒着我年份和细节,到底有哪里不能让我知情,必须避开我的!”
她的尾音戛然而止。
激烈反应下不小心伸向那张大网的手指,隐隐捅破了一个角落,流出某个人寂然无声的经年爱意,发出全世界都在坍塌陷落的刺耳巨响声。
沈禾柠止住所有哭腔,定定看着虚空中的某处,她把手机话筒紧贴在唇边,浑然不知自己误碰了挂断键,通话已经结束了。
她胸前急促起伏许久,才半梦半醒一样问:“他是哪一天出车祸落水的,地点在哪,当天什么天气。”
她手无意识落在自己健全的右腿上,用力扣住膝盖,在不足千万分之一的轻微疼痛里,代替并不存在的对方,艰涩地把几个字从齿关间挤出来。
“是四年前的中秋夜吗,琴河边大桥,当天下了暴雨,一个十五岁的女生因为不想被带走,从家里高烧跑出去,被一辆酒驾的越野车撞下河,有个人……”
她犹如跌进真空,感官全部被封闭,只有不断回旋的剧烈心跳和血流声,一遍一遍冲刮全身,机械地往下说。
“有个人从背后冲上来把她抱住,给她挡了所有伤害,因为她濒临昏迷,不记得身后人的身形和声音,只有模糊的别怕两个字,从医院醒过来以后,坐在床边的女人受了一点轻微的皮肉伤,却告诉她——”
“是妈妈保护了你。”
“而你那么割舍不下的哥哥,哪怕你落水差点出事,也从来……从来没有回来看你一眼过。”
晚上八点,沈禾柠身上胡乱裹了一件连帽的大衣,半张脸都被遮住,手上提着一个不算大的旅行包,脚步虚浮地走出宿舍。
她站在楼下淅沥的细雨里,给几乎从未主动联系过的人打了一个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来,语气惊喜不已:“柠柠,今天怎么有空给妈妈打电话,是学校里遇到什么事了吗,还是钱不够用?”
沈禾柠一步一步踩着地面上的积水,经过那道薄时予曾站在她楼下,彻夜靠过的冰冷墙壁,静静问:“妈,你在家吗,我想跟你见一面,现在就买车票回去。”
女人愣了一下,受宠若惊地说:“没,没有在家,我就在你学校附近不远,本来是最近天气不好,不放心想过来看看你,怕你忙所以就——”
沈禾柠脚腕发软,坚持往前走,一双桃花眼沁满冷水,在路灯里映出疯狂灼烈的光:“好,地址告诉我,我去找你,马上就去。”
打电话她会挂,发信息她会装傻不回,只有见面,必须见面。
女人报出来的地址是离舞蹈学院三条街远的一家酒店,沈禾柠一刻不停打车赶到,上电梯的时候看到镜面里映出来的人,脸色素白得像纸,嘴唇鲜红,漆黑眼睛深井一样。
她想,这个索命女鬼的样子,绝对不能给哥哥看见。
想起他的时候,她整个人昏沉得要倒下。
但走向那个房间,把门拉开的一刻,她又前所未有的清醒,无数冷水从头顶瓢泼而下,把她浇得肺腑冻结,又一阵一阵灼烧,如同架在漫天遍野的山火上。
女人很瘦小,年逾四十了仍然秀丽,也得益于最近几年保养得好,远不是当初凭空出现,在抛弃危险工作的丈夫,抛弃年仅四岁的小女儿,跟别人远走他乡后,时隔十一年又回来,想理所当然把她直接带走的那副憔悴样子。
“柠柠,你真过来了,”她拿毛巾来给沈禾柠擦头发,“冷不冷,妈这就给你开空调。”
沈禾柠红唇往上挑了一下,轻声叫她:“陈女士。”
陈锦容呆住,讷讷看她:“柠柠,你怎么这样叫我,是妈妈做错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
沈禾柠想笑,神色从眼睛传导在脸上,却更像是难以忍受的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