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欲搀扶方氏,被后者重重打开。
傅玄邈不再动作,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直到她眼泪流干,力气用尽,徒劳地睁着空洞而黯淡的双眼倒在地上,怔怔地望着一无所有的地面。
“来人。”
傅玄邈一声轻呼,一个侍女赶忙趋步走入内室。
“母亲累了,送她回房吧。”
侍女连忙上前扶起方氏:“夫人,奴婢送你回去吧。”
傅玄邈拒绝了侍女的搀扶,自己扶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
方氏忽然用力抓住侍女的手,双脚牢牢钉在地上,憎恨的视线从那双失去光彩的眼中射出,准确地贯穿了傅玄邈的胸口。
他面无表情地承受着她厌恨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知道了又如何?”方氏忽然说。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却已露出了凄惨而自嘲的笑容。
“他平日里对我不闻不问,一年唯独中秋才会来我院中吃一次饭。便是知道了又如何?”她流着泪笑道,“更何况,我本就打算自请下堂,我根本不怕被他知道……”
措手不及听见这句话的侍女满脸惨白地跪了下来,恨不得当场割掉自己的耳朵。
“是你……是你贪图傅家荣华富贵,贪图世人的赞颂和你那明月入怀的好名声,你怕被他知道,你就再也做不成这天下第一公子,所以你杀了他……杀了世上唯一真心待我之人……却还口口声声……为我好……”
方氏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惨笑着对紧抿嘴唇的傅玄邈道: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恨你,也恨我自己……当初留下的,为什么是你……”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内室,留下颤如抖筛,不敢动弹的侍女。
傅玄邈看着雨帘拦截了她踉跄的背影,再收回眼,冰冷而漠然的视线落在屋内的侍女身上。
绝望漫上侍女的胸口,她拼命磕头求饶:“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雨越下越大了。
零落在泥土里的桂花被大雨碾碎。
空气里只剩下潮湿而略带腥气的气味。
像那晚的空气。
方氏没有回房,而是冒着雨幕,沿她早已烂熟于心的小路来到一间早已废弃的耳房。
她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不顾里面厚厚的尘埃和角落的蛛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四处摸索。
凝雨赶到耳房的时候,屋内许多木制家具上都留下了方氏的血迹。
她的手指被木头家具的倒刺割破了仍浑然不觉,着魔似的到处翻找着什么。
凝雨按下心中的苦涩,连忙将主子从落满尘埃的木床上拉开。
“你放开我,别拦我……”方氏挣扎着。
“夫人,你找不到的!你放弃吧,多少年了,你是找不到的!”凝雨忍着哭腔道。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就在这什么地方……那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个礼物,我一定要找到才行……”
方氏怔怔道,不断推着凝雨。
她纤弱的十指上都是鲜血,劣质的木头在腐朽后四处都是木刺铁钉,她的眼睛却不能在此时帮她分毫。
“夫人……”凝雨忍不住抱着她哭了。
方氏在她怀中挣扎不动,安静下来,只是呆呆地重复着:“一定就在这什么地方……”
他们约定要在离开傅家后重新开始。
他们已经计划好了未来的每一天生活。
他兴奋得每日都拿着一块木头雕来雕去,为此手上刻满伤痕。他说要给自己一个惊喜,他说要让自己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开开心心,他说,从未想过,自己真的能得到小姐垂青,如今的每一天,幸福得都好像在做梦一般。
她没有告诉他,有他陪伴的自己,每日也幸福得如同做梦一般。
他是方家的家生子,他是养得一手好马的马夫,他是从眼睛到双腿都跟着方家小姐转的愣头青,他是不辞辛苦自己给自己赎了身,又大费周章把自己卖进傅府的大傻子。
他是她这辈子最爱的人,也是这辈子唯一珍惜过她的人。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她还来不及告诉他,她所做一切,早已不是为了报复傅汝秩的冷漠无情。她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她想和他在一起。
天地之间,就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了。
亲手杀死他的,是她血脉相连的亲生子,也是和他血脉相连的亲生子。
世上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情吗?
还有比她此刻所感受的——更加令人窒息,令人泪流,令人说不出话,也喊不出声,像是被封住口鼻,放在铡刀下,千万次铡碎一般的痛苦吗?
她仅剩的母爱,便是死守这个秘密。
在阿鼻地狱一般的日夜中,独自忍受悔恨的厉火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