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摸索着来到床边,摸到隔着被子的温热后,试探着往上摸去。
一个轮廓分明的面孔在她的触摸下,逐渐在心中成形。
他在梦中,还是一个清俊的少年,几时变得这样瘦,这样陌生了?
自那一夜过后,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晶莹的水光在无神的双眼中晃荡,沉甸甸的痛苦压在方氏心头,让她睫毛一颤,一滴滚烫的泪水滚出眼眶,滴落在傅玄邈睁开的眼角。
他看着她,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母亲。”他轻声道。
方氏如梦初醒,像是听见了什么可怕至极的声音,脸上血色陡然失去,猛地挣脱了傅玄邈的手。
“母亲……”傅玄邈从床上坐了起来,右手成拳放到唇边轻咳了几声,“母亲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后的疲弱,让方氏转身欲走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儿子不孝,归来后未曾向母亲请安,母亲……”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下床的声音,间或夹着他压抑的轻咳。
方氏转过身,用面无表情的脸对着床上的人:“……听说你病得厉害,我路过雨蝉院便来看看,既然看过了,我便走了,你不必起来。”
方氏转身往外,没走上两步,身后双膝清脆撞地的声音让她倏然停下脚步。
“母亲……母亲何时才肯原谅我?”傅玄邈哑声说。
方氏不由攥紧了袖中的双手。
“蝉雨罪孽深重,让母亲厌之入骨,自知应以死谢罪,然生身之恩不敢忘,蝉雨不敢本末倒置,因谢罪反让母亲站上风口浪尖。”
傅玄邈跪在地上,雪白大袖如云铺展。
他低垂双眼,沙哑克制的声音缓缓流淌在静谧的室内。
“恰逢大燕罹难,哀鸿遍野,蝉雨自请入将,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回来。每次军中有人阵亡,我就悔恨为何死的不是自己。就连为陛下试药时,我也忍不住想,若这是一杯鸩酒就好了。”
方氏的十指深陷掌心,身体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若闭上眼,强忍的泪水就会夺眶而出,但若睁开眼,看见的也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如果蝉雨的死能够换来母亲一笑,蝉雨死不足惜……”
方氏再也忍耐不住,转身一声怒喝:
“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热泪夺眶而出,汹涌在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庞上。
“母亲……儿子已知错了。”
傅玄邈克制的声音中出现一丝颤抖。
一只冰凉的大手,试探地伸向方氏的手。两者甫一相碰,方氏耳中的雨声就扩大了,忽然之间,她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个雨夜。
鼻尖又充盈起了爱人的血味。
“别碰我!”她尖叫着甩开了傅玄邈的手。
大袖垂落,无所凭依的衣袖像天空中的最后一片雪花,孤零零地落回地面。
“母亲……究竟如何才能原谅我?”傅玄邈轻声道,“若要儿子去死,儿子立时便能自裁在母亲面前。可这般一来,受伤最深的依然还是母亲。儿子究竟还要做什么,母亲才肯原谅我?难道十月茹苦怀胎,鬼门关一遭换来的亲骨肉,真的就比不上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吗?”
傅玄邈的最后一句话刺激到了方氏隐秘的痛处,她刚刚因亲生儿子祈求而产生的动摇在这一刻被愤怒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并非陌生人——”方氏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本就苍白的脸因强压的愤怒,惨白中泛着一丝青色,“而是世上最爱我的人,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母亲,你错了。”傅玄邈抬起眼,平静道:“我才是世上最爱你的人。”
“你若对我有一丝情义——你若当真感念我的十月怀胎——”方氏气得颤抖,就连嘴唇也失去了最后的血色,“你就不会亲手杀掉他!”
磅礴的大雨。
冷冽的秋风。
乌黑的夜色。
风中的腥气。
一切的一切都在方氏眼前复苏了。
九年,九年过去了……仍然历历在目。
“蝉雨这么做,都是为了母亲。”
傅玄邈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方氏瘦弱的双肩,她情绪终于崩溃,哭着瘫软在地。
傅玄邈神色平静地对痛哭失声的方氏说:
“若不是儿子,母亲的丑事就要被父亲知道了。”
方氏说不出来话了,可她还知道不断摇头,用泪痕斑驳,充满厌恶的表情来回应耳边冠冕堂皇的话。
“已经九年过去了。”傅玄邈说,“母亲,不要再为一个奴仆折损我们的母子情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