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病成这样,我当然得在这里。”我抬起他的后脑勺,把熬好的药送到他嘴边,“来,把这些喝了,喝了就会痊愈。”
他看了一眼碗里的药,摇摇头:“我并非单纯因干旱而疾。这么好的药别浪费了。”
“那是因为什么?”
“万物化灵,灵归万物,只是我的归灵之期快到了。”所谓归灵之期,其实跟死掉没什么区别。我心中一紧,随即一想觉得不可能,鄙夷地望着他:“你当我是曦荷,那么好糊弄么。二十多年就归灵,是你太低等,还是苏莲太低等?病了就病了,别找借口不吃药。” “还是你聪明,我骗不过你。”他笑了出来,乖乖坐起来把药喝了。然后,一片红叶从枝头零落,飘在床头。他嘴唇和面容都毫无血色,却是与那深红的落叶形成鲜明对比。他抬头望着我,发若海藻,面容胜雪,肩胛比以往单薄许多,却笑得一脸风雅:“多谢小王姬赐药。”
“不谢,我只盼你早些好起来。”
苏疏垂下视线,躺回床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细微几乎不可闻。此后,我又在房里陪了他片刻。他看上去有些疲惫,视线总是不经意从我身上掠过,却从不久留。我原以为他是病了才这样,但这一夜过后,他再是言语轻佻,也未再对我做过亲昵之举。我当是他对我有怨,便反去调戏他,摸摸他的头发,摸摸他的脸,但他也只是心事重重地躲开。我始终没能明白他的心思,却依稀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
此后,我们还是和以往,只要闲来无事,便在园中饮酒奏乐,赏花观月。而后,庸庸碌碌地度过了又一个十六年。
这一年,曦荷四十岁,我也正巧年过百岁。本是应该庆祝的日子里,溯昭上下,却是一片怨声载道,死者甚多。因为,旱灾持续至今,连沧海都已干涸了三分之一,九天六界动荡不安,饿殍盈野。更糟糕的是,在这种节骨眼儿上,神界和魔界竟又一次拉开大战序幕,众神无暇顾及旱灾,加剧水源枯竭之速。如今,不管去至何处,总能看见生灵生食草根树皮,甚有人相食。六界之中,妖魔乱窜,均是一片混乱,过去从未亲眼见过的魔,也能不时撞见。我逐渐察觉到,如此守株待兔,溯昭迟早面临大难,于是决定暂离家乡,外出寻找治理之法。
第44章 第44章 魔族公子
秦时有巴东涉正,说王时常闭目,开眼则霹雳声起,眼有极光,乃四百岁仙(1)。涉正羽化前,以眼做珠,能祈雨,故宝物名为祈雨灵珠。听闻灵珠落于西海,迄今下落不明。近日也有典司外访归来说,近些年西方时有诡异雨云出现。虽希望渺茫,但有总胜过无,收拾好所有行囊,在二姐和百官的护送下,我走出紫潮宫。
【注释(1):改编自晋·葛洪著《神仙传》:“涉正,字玄真,巴东。说秦王时事如目前,常闭目,行亦不开,弟子数十年莫见其开目者,有一弟子固请开之,正乃为开目,有声如霹雳,光如电,弟子皆匐地。李八百呼为四百岁小儿也。”】
“此去凶险,薇薇,你务必要多加小心,量力而为。”
二姐穿着溯昭帝的黑袍,一头长发幽碧如湖,而面容依旧方桃譬李,完全看不出是快要一百二十岁的人。倒是我,头发早已全部白尽,垂至膝盖,如披霜雪,感觉倒更像是姐姐。
其实我知道,二姐也很矛盾。她既担心我的安危,又希望我能出去找到法子,治好她的夫君——从旱灾加剧后,各种奇奇怪怪的病也跟着来了,孔疏就染上了其中一种慢性疾病。四年来,他一直卧病床,不见好转,也无能医治。
眼见二姐一脸愁容,我笑道:“你放心,我必然会小心。倒是曦荷,就要麻烦二姐帮忙照顾了。”
“有几个孩子,不怕她无聊。”
曦荷出生后几年,二姐和孔疏生了三个孩子。不过,他们没一个是曦荷的对手。听二姐这样说,我担心的反而是那几个外甥……想到此处,一个清脆的声音从群中传来:“娘!娘!”
顺着声音转过头,只见一个穿着杏黄裙子的少女纵水飞过来,“唰”地一下落在我们面前。我道:“年纪不小了,还这样莽莽撞撞。”
她抬头望着我,笑盈盈道:“那也是跟娘学的。”
“胡说,我几时教过你这些。”
“听苏叔叔说,娘小时候也是这样。”
“说得像他见过小时一般。”哼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脑袋,“回去罢,娘要走了。”
“好!娘一路顺风,早日返乡!”曦荷还是年纪太小,不懂分离之苦,笑得比盛夏蔷薇还要烂漫。
一直以来,对她比谁都严厉,却是溺爱在心口难开。从她长牙起,就给她吃最好吃的东西,穿最好的衣服,稍稍有些过犹不及。因此,曦荷小时一直是个小肉墩儿。尽管如此,她个性却从不受到影响,不管有多胖,她都总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甚至还利用体型优势去欺负小朋友。
然而近些年,她个头冲得很快,一下抽条了,小圆脸瘦成了瓜子脸,面容日益美丽,连王宫里最腐朽的老臣都惊叹过她长得标致。只是,除了身板儿和脸蛋轮廓像,她的五官却和我没太多相似之处。她也不像哥哥或是苏疏,灵力又强得可怕,于是,这些年朝中又掀起数度关于她生父的质疑声。
记得曦荷刚瘦下来没多久的某天夜里,二姐曾来这里找我聊天。当时曦荷已沉沉睡去,她见我不断抚摸她的头发,也走过来看曦荷。但只看了曦荷两眼,她就把目光转移到我脸上。过了许久,我才留意到她在看我。她道:“薇薇,最近曦荷真是变了不少。每次来这,我都见你在看她,可是……你依旧心系着神尊?”
我倏地抬头,苦笑道:“怎么可能?哪个为娘的不这样喜欢自己的女儿。”二姐轻叹道:“如此甚好。我也放心了。”
五年前一个晚上,曦荷回来问我,她的父亲是不是一个仙。问她从何处听来这话。她先是骗我说做了怪梦,又说什么溯昭有坊间传闻,最后在我沉默的目光中支支吾吾半天,交代了事实:原来,她朋友的祖父曾经见过胤泽,告诉她,曾经有一个仙和舅舅来过溯昭,她长得简直就是那仙的缩小版。我把她狠狠训了一遍,本想凶她几句,却突然想起二姐曾经问的问题,心中一阵苦涩,掉过头去捂住了脸。曦荷非常懂事,从那以后,不再多问胤泽的事,最多偶尔拿没有父亲来要挟,以满足她无礼的要求。
其实,这根本不能怪女儿,只怪她长得和胤泽太像。只要看过胤泽,再看她,这父女关系都根本不用猜,便能直接推算出来。
不过经过这么多年,也不再对胤泽有怨。随着年龄增长,接触的变多,比以往更懂事。以胤泽的个性来看,他会与天帝直面发生冲突,会因心情不佳甩冷脸,便说明他不是一个会逃避现实,不擅撒谎的。如果有女子怀了他的孩子,他也不可能避而不认。
因此,当初在沧瀛府道出怀孕的事实,他的态度其实很反常。那两个神界来者应该心怀不善,胤泽肯定有难言的苦衷。只是,不管有怎样的苦衷,他确实未再回来找我,也已与尚烟重归于好。他或许不愿负曦荷,对我的绝情,却是铁板上的事实。
所以,他负我情谊,但赐了我曦荷,我与他那本旧账,也算是扯平了。我不再恨他,也不再爱他。他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曾带我走过年少时美丽的风景,却终究是要淡忘的。
如今我已不再年轻,也已不能再爱。不再贪图长生,不再渴望力量,更不会再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梦想。就这样当孩子的母亲,当姐姐的王佐,活到该活的年龄,再魂归洛水,尸归于土,没什么不好。
寒冬时节,枯草纷飞。整个溯昭的水都已枯尽,只有生命之源洛水尚且存留。月下吹了一声口哨,只见一只巨大猛虎舞着巨翼,从空中飞来,面前停下。它目光赤红,一片苍白中如血珠般耀眼。翻身骑上它的背,它展翅而飞。迎面吹来的风,扰乱了我的黑衣白发。
摸了摸玄月的脑袋:“玄月,自从曦荷出生,你都快成她的专属玩伴了。我们已有多久不曾单独出来溜达?”
玄月抖了抖翅膀,表示它也心情颇好。微笑道:“记得刚把你带回家,你可是比刚出生的曦荷还小,那会儿软软糯糯,像个小姑娘。”听见它不满地低咆,赶紧捋顺它的毛:“当然,你现在变成了个威风四方的男子汉。”
它这才如意了些,驮着我飞出洛水外。我们花了三天时间赶路,在一座临山小镇住下。若换做从前,和玄月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肯定有凡人被吓得屁滚尿流。但现今局势不同,海内有三国纷争未平,海外有妖魔作乱,我们在客栈住下,也就只是被别人多看了几眼。
客房选了最大的天字间,对玄月而言还是小得有些可怜。正研究如何让它睡得舒适点,便听见窗外有声音响起:“小王姬好狠的心,居然把苏某一人扔在空亭度日。”
我吓了一跳,抬头望向窗户,苏疏真的探了颗脑袋上来。他骑着一只玄鸟,身子跟着上下起伏,一头卷发也海浪般随风起涟漪。道:“你怎么跟来了?”
他笑道:“我自然是无法独守空闺,才会追随心上人而来。”
“可是,你跟过来了,我女儿该如何是好……”
说到此处,背上一凉,有了不妙的预感。跨步到窗前,把他身子往旁边一拨,气得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果不其然,曦荷缩他身后,怀里还抱着一只小鸟。她和那小鸟一齐仰头对笑,甜甜地叫道:“娘。”
半个时辰后,同一房间内,苏疏战战兢兢地笑坐一旁,一个字也不敢吭。曦荷跪在地上,哭丧着脸,下嘴唇长长伸出来,委屈地包住上嘴唇,一手握着小鸟,一手按着被抽到发红的屁股:“人家错了还不可以吗?”
“跟来也就算了,还随便乱拣小动物。那鸟给我放生。”
曦荷把小鸟小心翼翼地捧好,藏在怀里:“娘心肠好坏!这鸟儿受了伤,我要照顾它。”
“小王姬,多养只鸟也不妨碍我们行程,就随曦荷去吧。”
“苏疏,她胡闹也就算了,你也由她性子来。赶紧带她回溯昭,现外面妖魔纵横,处处暗藏杀机,多待一刻也很危险。”
“既然如此,娘的处境岂不是也很危险?我更不能走了!要知道,我们夫子可是说过,我的灵力比娘强上数十倍,说不定关键时刻还可以保护您。”
沧瀛神的女儿,灵力能弱么。我腹诽了片刻,又道:“夫子是勉励你。即便真如他所说,你空有灵力,没本事,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