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优美又惆怅,周秋萍在心中默念翻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里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
她想到了那部经典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好像也有类似的说法。
她摇摇头,站在大街上等他们打电话要的出租车。
餐厅里的歌声还在往外流淌,隐隐约约,断断续续:“her mind is tiffany- twisted……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of our own device.”
这单词太复杂了,周秋萍下意识地扭头看朱莉。
后者跟老板达成的默契,当场开始翻译:“我们都是这里的囚犯,为自己的欲望负债。”
周秋萍一愣,旋即居然有点想笑,然后感慨万千。能够流行几十年的歌,的确有自己的道道,不说旋律有多好,单是这个歌词就很有意思呀。
李东方这人相当神奇,毫无心理负担,他还津津有味的跟人分析起《加州旅馆》这首歌。
“they gathered for the feast.they stabbed it with their steely knives.but they just can't kill the beast.你看写的多好啊,人们举起狂欢之火,他们用钢刀挥刺着,却杀不死心中恶魔。跟佛家的挥慧剑斩心魔,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效?实际上斩不断的。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but you can never leave.你永远都走不掉。”
出租车来了,周秋萍朝他呵呵:“我们要走了。你是今晚回学校还是明天走?”
车子渐渐行远,《加州旅馆》优美又忧伤的歌声被抛在了后面。
忧伤的情绪却追着丁妍一路跑回了宿舍。
她跌跌撞撞往前跑,全凭着一种本能支撑的两条腿往前迈。
这真是糟糕透顶的一天,她居然这样狼狈不堪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是她的儿子,她讨厌的周秋萍一家人。他们为什么会跑到美国来?他们为什么不留在中国发臭发烂?
她无数次期待大洋彼岸发生洪水、地震、火山喷发、兵变、刺杀……
所有的天灾人祸全都来吧,最好把那里变成地狱。
这样就能证明她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她是睿智的,她遭一个难堪、倒霉和荒唐,全都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劳其心志,苦其筋骨。
是成大任之前的磨难。
她用力推开了宿舍门。这里狭小又阴暗,而且里面摆了不止一张床,都是上下高低铺。东西乱七八糟地塞在一起,她跌跌撞撞扑向床的时候,被随意丢在地上的裤子缠住了脚,直接摔到了床上。
但她根本没有力气咒骂谁,巨大的悲伤愤怒怨恨裹挟着她,抽掉了她身上每一分力气。她只能拼命地把自己钻进被子里。
好像鸵鸟一样。
然而她的隐忍并没有获得同住人的同情和关心。
那些操着南腔北调的女人咒骂道:“发什么神经啊?都撞到我了。她以前真的是大学老师吗?那学生可真够可怜的。”
“是啊,你不认识她吗?她以前很有名的,她前夫是将军,她家里有钱又有势,是首长夫人是阔太太……”
被子外面的世界响起了尖锐的笑声:“哈哈哈,真的吗?那她是不是疯了啊?她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出来的二代多了,哪个不是挥金如土,哪个不是住别墅,开着豪华小轿车?人家一张批条,什么东西不到手?万元户算什么呀,都是糊弄小老百姓的玩意儿。”
“她以前也很风光的,刚来的时候不要太出风头哦,动不动就接受采访,跟好多大人物握手讲话的。”
“那她怎么混成这样了?”
“嗐,他们啊,组织一大堆,一天到晚要不是你跟我吵,就是我跟你吵,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没听说过那句话吗?一个中国人是一条龙,10个中国人是一条虫。他们号称组成联盟。结果还没跟别人,自己人先打的人脑子成了狗脑子,叫人看笑话。”
“不会吧?不是说他们是国内的精英吗?这一回精英全部都跑了。”
“大概就是因为是精英,所有人都希望别人围着他们自己转,谁都不听谁的,所以乱七八糟的。”
被子里传来了压抑的哭声,惊到了嚼舌根的人。
然而这些打着被政治迫害偷渡来的人,身份各异,却都有一张疲惫的脸,心也早被生活磨砺得粗糙,没多余的同情心。
听到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阔太太哭了,刚刚打工回来的人第一感觉就是:你也有今天。
所以她们说话更加肆无忌惮:“他不是跟那个什么打得火热,不晓得是不是在国内就膀肩膀了。”
另一个声音不屑一顾:“这种送上门白睡的,谁会当个宝啊?”
“他们乱着呢,今天你睡我,明天我睡他。那个男的就不是个好东西,一天到晚勾搭小姑娘。人家都把他当个笑话看,也就是这种蠢货还当个宝。”
“那她跑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呀?”
“睡够了,不要她了呗。那个男的现在不是跟舞蹈演员打的火热吗?像她这种国内的干部,什么事情都不会干,一天到晚就喊口号,光想着指挥人干活。谁搭理她谁惯着她呢……她还以为是在国内,还是大小姐呢……”
丁妍的脑袋嗡嗡作响,她已经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她也不想听。她甚至不愿意思考。
她为什么会沦落到这地步?
她已经知道自己找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已经默认了对方的勾三搭四。这样还不够吗?
她为什么跑出来?因为那是群畜生。有人要强.暴她,她告到他们这个联盟的头面前,没有人帮她,没有人惩罚罪犯,每个人都不耐烦地敷衍她。
甚至还有人吼她,一个吃干饭的,哪有这么多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受不了了,她跑了出来,她不想再跟那些人为伍。太可怕了,她一想到了就要呕吐。
没人会帮她,所有人都在嘲笑她,婊.子好歹还挣钱呢,自食其力,自力更生。你呢?你就是个送上门免费倒贴的鸡。
像是有钢锥狠狠地扎着她的脑袋,那巨大的笑声在她的耳边不断地回响。她呻.吟着,她在哀求,她希望一切停下来,可是谁都不理会她。
她的生活朝着无可避免的方向急速坠落。
她发出了一声尖叫,以为是声嘶力竭的呐喊,但是她的声音被棉被裹着,被门板挡着,衰弱的就像一声哼哼。
有人在门口拍着门板咒骂:“你个傻逼,不想干就不要干,害得我被老板骂。我脑袋坏掉了,居然给你找工作。你不是很牛逼吗?出去卖呀,说不定还能卖个高价,让人看看你的逼有多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