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唐家大小姐这个附属的身份之外,她还是谁?她一直没找到答案。
20岁之后,在这个问题面前, 她可以郑重其事地写上三个字:唐老师。
对, 她现在是林县下面一个村的小学老师。从县城到她工作的学校, 要先坐公交车,然后改乘拖拉机,再往里走,就得换成牛车了, 因为连拖拉机都不好开。
她第一次进村时,公交车坐了一个半小时, 拖拉机开了两个小时, 牛车坐了整整三个小时。
她和送她来的同志本以为中午能到学校的, 结果到了天黑, 才踏上村子的地界。
坐在牛车上,她吓得心惊肉跳,她从来没摸黑走过山路, 没到过这么偏远的地方。
赶车的老头却乐呵呵地一直连笔带画地安慰她。只是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中国太大了,每个地方的方言都不一样。即便在同一个省, 大家都未必能听明白彼此的话。何况是她这种从小生活在美国的人。
还是县里的同志帮她翻译:“没关系。牛眼睛是亮的,自己会发光,不会走错的。”
唐安妮发现了中美农民共同的特点。似乎依靠土地生活的人,对田土以及牲畜都有种外人难以理解的感情。仿佛它们是他们的家人一样, 他们无条件地信任着他们。
谢天谢地, 那头慢吞吞的老黄牛没有辜负它主人的信任, 虽然速度和蜗牛有的一拼, 但依然成功地将客人送进了小山村。
唐安妮看着远远地一条火龙, 十分惊喜:“今天是有节日吗?”
她听说中国有很多民族,其中有些民族会过火把节。等到节日那一天,就会点燃大大的篝火,大家一块儿欢歌笑语,共同舞蹈。
县里的同志先笑了:“对,为了欢迎你举办的节日,这都是来迎接你的人。”
牛车再往前走十几步,她就看清楚火把下的脸庞了。领头的是几位中年男女,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二三十个孩子,每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好像暗夜中的牛一样。莫名其妙就让人心安。
小孩子们看到她,最先发出欢呼:“老师来了!我们有老师了!”
这里的村小学是60年代末期知青大下放时才建起来的。后来随着知青陆续回城,本地又过于偏远,难以从外地招老师,今年最后一位老师回城结婚之后,学校就陷入了事实上的瘫痪状态。
原本过完暑假,公社想办法要把剩下的学生并到另外一所村小学去上课。但如果这么做的话,就意味着这些孩子每天得走差不多十里地的山路,在路上奔波近两个小时才能上学。如此一来,势必会有很多学生选择辍学。
因为在偏远的农村,即便不到10岁大的小孩也是家中的劳动力。他们要负责打猪草喂家中的禽畜,还要帮大人烧饭做家务。如果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时间都花在路上了,他们也就没办法再干活。对于贫困的农家来说,这是个不小的损失。
唐安妮没办法指责孩子的父母鼠目寸光,因为一点点困难就让孩子放弃学习。她学过一句中国的古话,叫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实而识礼节。
有的人,光是为了活下去就耗尽了全部力气。又怎么能要求他们更多?
所以当县教育局的同志听说她想下乡支教,为她推荐南山公社西太村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教育局的同志大喜过望,他们倒不是真的指望这个从美国来的时髦女孩能够坚守山村。他们只期望她能够坚持几个月,这样能给他们留下时间想办法再调老师过去,能少关一所学校就少关一所。
唐安妮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能留多久。她在中国已经呆了几个月,见识了这个国家的壮美河山和贫困穷苦。
他们大多数人,尤其在乡下,都穿的破破烂烂。谁有一身没打补丁的衣服,那必须得是出席重要场合才舍得穿上身的。
他们大多数人吃不上面粉和大米,在农村的日子,她天天跟着大家一块儿吃土豆。当然,这是在跟美国完全不同的体验。留在唐家大宅里时,土豆肯定要经过精心的烹饪,不可能就这样简单的烤一烤或者煮一煮,一点点油都见不到便送到大家手里剥了皮就开始吃。
像绝大部分热爱苗条的女人一样,唐安妮曾经以为食物中看不到油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能省去很多麻烦。她以为自己热爱蔬菜沙拉,最好是连沙拉酱都不加的那种,这样可以避免摄入更多的油脂。
可当她吃了整整两个月的土豆,中间连肉都没吃过几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居然疯狂地想念肉汤。她还特别想吃奶油,空口吃,大口大口就能往下咽。
所以,在上牛车时,她给自己打气,一学期,坚持完一学期就好,也算给自己有了个交代。人不能言而无信,她已经20岁了,应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不能前脚说好后脚就逃跑。
结果下了牛车,一群小孩子围上来,满脸兴奋地看着她,她的思想就动摇了。她甚至在瞬间就想到了,如果一学期后自己离开的话,这些灿烂的笑脸会不会变成哭脸?他们会多伤心啊。
跑得最快的小男孩拼命地将手上的东西抬得高高的,非要塞给城里来的老师:“给你吃,好吃的,特别香。”
他手里紧紧抓着的是一枚蛋。
这不是鸡蛋,他家只有三只鸡,鸡蛋得用来换盐换针头线脑,是家中最大的副业经济。
即便是爷爷奶奶,都舍不得吃鸡蛋。
他拿的是野鸭蛋,从芦苇丛里翻出来的野鸭蛋。这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最大的营养来源。野鸭聪明的很,总是会把窝藏在隐蔽的地方。如果谁能找到一枚野鸭蛋,肯定要被小伙伴们羡慕死。
小男孩用灶火的余温煨熟了野鸭蛋,却舍不得自己吃,他要留给老师。
因为妈妈告诉他,他们村太穷了,老师吃不到好东西实在受不了,所以才回城里去的。城里有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他不知道什么才是好吃的。
妈妈强调,天天能吃蛋。
他就理解了。如果换成他,天天都能吃上蛋,那他也愿意回城里去。
城里多好啊。
唐安妮看着那没脏兮兮的蛋,因为是用稻草灰煨熟的,所以上面还沾了黑灰。从卫生的角度来说,她真的没办法吃下这样的东西。她从小受的教育就让她无法忍受。
她发誓她也不是馋蛋。在见识了中国乡村的穷困之后,从县城出发前,她已经尽可能做了准备。
她几乎搬空了商店,一箱子行李装的全是各种罐头,有鳞鱼罐头,有水果罐头,还有小海鲜,每一种要么高糖要么高油,反正都是高热量的食品。
除此之外,还有饼干和糕点,同样高油高糖。她甚至还弄到了一大块咸肉。她的同伴们告诉她,切下一片放在菜里一块煮,会让食物变好吃很多。
她相信,靠着这些她起码能支撑一个月。等到一个月过后,她还可以托人从县城帮她买东西。反正这里的物价非常便宜,好多东西已经不需要票证了,只要有钱就行。
她伸手接过了那枚野鸭蛋,以为这是本地某种奇怪的欢迎习俗。她在大家的目光注视下,敲碎了蛋壳,硬是吃掉了那枚野鸭蛋。
上帝呀,她必须得诚恳地说一声。野鸭蛋真的很难吃,有种奇怪的腥味。
可怜她还得勉强挤出笑容,表示自己非常高兴能吃到如此美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