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尚宫继续往下说道:“想必你们也心中有数了,是的,大娘娘有意从另外四局中抽调人手去查尚功局尚食局的账目。”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表情沉静,但眼神却微妙了起来...说实在的,这个活儿没人想接。六局平常多有龃龉,闹不和的时候也多,但外界一旦有什么风吹来,那还是一致对外的。
眼下要彻查尚功局尚食局的账,想要虚应故事,草草查上一回,事后风过水无痕,那要问大娘娘答应不答应。真要是那么做了,赵娥或许不会再生气贪腐之事了,指挥不动六局二十四司怕是会更让她恼火。
所以一旦加入彻查,其实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秉公处理’。
然而‘秉公处理’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的...六局之间牵扯是很多的,这会儿对尚功局尚食局铁面无私了,谁知道会埋下什么坑,将来坑死自己?
在宫中做事久了,大家都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见得要讨好主子,却一定不能随便得罪人,哪怕这个人看起来微不足道。
大家都习惯处处圆滑、谁也不得罪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事情不好做,钱尚宫也是知道的,所以她直接就说了:“此事各司都要出人,司言司也不例外。”
说着点了几个名字,杨宜君的名字赫然在其中。其他几个被点中的女官,也多是没根基之人。
第78章 “往年何曾出过……
“往年何曾出过岔子,今岁又与往年有什么不同...怎么大娘娘偏要彻查?这一番劳动起来,上下都不得安宁了不说,事后又能有什么用?”一个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穿正七品女官袍子的妇人,不安地走来走去。
女官庄重,一律要穿官袍,头上也不许梳招摇的发髻,一般都是戴幞头,各种幞头都有。但也有一些女官爱俏,会戴花冠,这位女官就是如此,戴着‘花篮冠’,有四季花卉堆簇,称得上‘花团锦簇’。
这位女官正是如今的尚功局典珍余小小,而她说话的对象是她的姑姑余娴,也是尚功局的两位尚功之一。
相比起年轻轻率的侄女,余娴显得镇定很多。瞥了一眼侄女:“慌什么...眼下事还未如何呢!若是一点儿小风小浪先自乱阵脚了,在这宫中如何能生存?你也是,总是如此沉不住气,我如何能放心?”
余娴今年已经快六十岁了,更难的是年轻时在宫中做宫女时吃了不少苦,身体上有一些老毛病。年轻的时候还好,如今人到老了,就越发扛不住了...如此一来,就是她不想告老出宫,离了这尚功之位,也只能准备交权了。
毕竟,她这个尚功再是厉害,也只是六局二十四司的大女官之一,在六局二十四司远没有一手遮天的能力。她长期呆在尚功的位置上不挪窝,早就挡了很多人的道了,不可能一直不识趣下去。
不过余娴也不甘心就这样被踢出局,所以几年前开始就全力培养侄女余小小——她的意思很明显,她走可以,但得到她位置的人必须给她侄女一个位置,以此为交换。
她现在已经将侄女运作到了正八品典珍,但事后她一走,随便哪个司制、司珍做尚功,就把自己的位置传给余小小就行(尚功局四司,司制、司珍两司比司彩、司计地位更高,如果不是司珍司制,而是司彩司计,基本上就告别竞争尚功之位了)。
“姑姑...”三十岁上下的余小小在宫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年轻了,但在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中,真的是少壮派。她没有为人妻子,做人母亲,在宫中有余娴这个姑姑做靠山,也没有真正体验过宫廷险恶。所以她还有点儿做闺阁小娘子的性情,眼下遇到事情,不安起来了,语气也有些怕和娇。
余娴见她如此,哪怕是心里恨铁不成钢,也面色软了几分——她十三岁入宫,一辈子就在宫廷中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并没有选择出宫嫁人,过上寻常女子生儿育女的生活。所以家里把侄女送进宫来,她一面埋怨家里人利欲熏心,害了她一个还不够,现在还要害一个。一面心里又有了些安慰,照管侄女余小小,仿佛是照管亲生女儿一样。
是真有一些母女之情的。
她知道余小小此次为何如此慌张...太后叫人彻查尚食局尚功局过去好几年的账目,看情形是不打算雷声大雨点小了。这般样子,那自然是谁底子不干净,谁心虚了!这会儿不少人都在想法子把过去的事遮掩过去,实在遮掩不过去的,就想着能不能想些别的法子。
余小小的问题恰好是遮掩不过去的。
余娴先是骂了余小小一通:“早与你说过,这局中过手的钱财东西虽多,却都是烫手的,什么能拿,什么不能拿,不是清清楚楚教过你了吗?你怎么还像是那起子眼皮子浅的,什么都往自己怀里扒拉?”
“油锅里的钱你也敢捞出来花啊!”
骂过之后见余小小一句话不敢说,余娴又有些心软了,没好气地与她道:“罢了!别做出那副奔丧的脸孔,事情我已经了了——若是等你想法平事,黄花菜都凉了,只等着事发受罚罢!”
余小小眼睛一亮,心下松了大半。这不是余小小第一次闯祸了,而她每次闯祸,只要来到姑姑这里,姑姑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
在宫中生活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些贵人,都知道要小心行事,倒是余小小,因为有余娴的包庇,一直以来可以说是没心没肺。
余小小对着余娴不停洒好话,洒的差不多了,才问道:“姑姑,这事儿是如何平的呢?我还以为......”
事情当然不容易搞定,不然她之前也不必那样哭丧着脸,气急败坏了。
“你以为,你以为什么?”余娴冷哼了一声:“我找了你手下那个姓陆的掌珍,全让她担下来了。”
“陆婉?”余小小微微皱眉:“姑姑,陆婉好歹也是女官,会这般受摆布么?不然还是寻个宫女顶着罢。”
余娴瞪了她一眼:“你怎么一点儿不长进!就你行的那些事,只说是一个宫女做的,谁能信?到时不是明摆着叫人继续往下查?”
有些过错,还真就是身份到了那份上才能犯!事实上,余娴犯的事,连让一个掌珍顶罪都有些不够,只不过最多只能找到一个掌珍顶罪。
余娴一瞪,余小小就不敢说话了。
余娴说的很轻松简单,找个人顶罪而已,属于非常常见的操作了。但其实具体安排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个是要制造证据,证明真的是别人做的,而不是余小小做的——她是尚功局尚功之一,也不代表尚功局是她开的,想要将证据做的完整可信,已经很不容易了。
另外,还要确保一些知道真相的人不乱说话,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让掌珍陆婉保持安静。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余娴可以说是软硬兼施,用上了很多人情,交换来了陆婉的把柄。
陆婉的把柄在手,再许了重利,保证陆婉受罚后,她的家人会得到一大笔钱,以及很好的照顾,陆婉这才和余娴达成了协定。
事实也正如余娴事先谋划的一样,在彻查尚功局尚食局两局历年账目时,余小小当初犯的事被翻出来了,然后就是陆婉挡刀——直到此时,事情都一点儿意外没有。
“果然是姑姑,安排的这般缜密,那陆婉真个一句话没说呢。”余小小此时已经彻底放松了,又来自家姑姑面前拍马屁。
余娴冷哼一声:“如今就放心了?还早着呢。”
余小小满脸疑惑,不明白此时有什么不放心的:“?”
“世上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分的,既然陆婉都已经认了罪,就该让她‘畏罪自杀’才是。不然她后头害怕了,又翻出水花来,那该怎么办?”余娴人在宫中多年,早就对人没了信任。
就算一时唬住了陆婉,也怕陆婉一时‘想岔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就翻供了。
与此同时,陆婉本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余娴的计划。她在自己的供词下按指印、签花押,整个过程十分平静,与其他同样被定罪的女官大相径庭。
杨宜君一眼注意到了她,对旁边的蔡淑英说道:“那位陆掌珍一定有问题。”
杨宜君、蔡淑英都是新人女官,自然也是这一次来尚功局尚食局查账的倒霉蛋之二。不过要说这事儿多难办,其实也没有,大家知道太后是来真的,不给她个交代,那肯定是要倒霉的——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难临头各自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