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皆有特例,这所有的人里,并不囊括梁元敬。
他年少时生过一场大病,险些丢掉性命,此后虽然痊愈,肺却伤了根子,总是时好时不好,东京的烟柳铺堤虽然美观,但每年春天发芽时,总会满城风絮,勾得他喉咙发痒,一咳嗽便停不下来。
这日天色晴好,他却窝在家中看书。
刚翻过一页,阿宝皱眉轻啧道:“我还没看完呢。”
梁元敬置若罔闻,一目十行地读完,指尖轻捻,又翻过一页。
阿宝伸手去碰书页,却什么也摸不到,手径直穿过了书,甚至穿透了书案。
好罢。
情形依然如此,跟三日前相较,没有丝毫变化。
阿宝绕过书案,与男人面对面地坐着,右手在他眼前挥动:“喂,梁泓,梁元敬,你看得见我么?”
梁元敬垂着眼,专注地读着书,神色未见波动。
阿宝托着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直到自己快成斗鸡眼了,也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只好意兴索然地收回视线。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什么,两手撑着桌沿,上半身缓缓朝梁元敬探去,一尺、半尺、三寸、两寸……
距离逐渐缩短,梁元敬依然纹丝不动。
“还不动是罢。”
阿宝狡黠一笑,猛地上前凑近。
两人的距离这下几近于无,几乎脸贴着脸,阿宝的唇只差一点点,便能印上去了。
电光石火间,梁元敬的睫毛,似乎颤了一下。
阿宝未看清,她这个姿势,视野实在有限。
她不得不拉开一点距离,不确定地问道:“你方才眨眼了,对罢?”
梁元敬的神情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差别,依然专心致志地看着书,连翻页的动作也毫无滞碍,仿佛刚才的眨眼,只是阿宝的错觉。
看来是真的看不见她啊。
阿宝不知为何,心底隐隐有股失落。
三日前,她自一片黑暗中睁眼,开始时吓了一跳,因为她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还以为下了地狱,她所处的位置狭窄.逼仄,就连手脚也无法正常摊开,只能别扭地蜷缩在一起,是以阿宝又以为自己死后复生,被困在了棺材里。
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因为她并没有喘不上气的感受。
紧接着,阿宝毛骨悚然地发现,她竟然可以不用呼吸,腹中也察觉不到饥饿,手脚蜷缩那么久,也没有发麻酸痛的感觉。
这绝对不是活人能做到的,因此阿宝明白过来,她还是死了,只不过不知为何,被困在了这方黑暗世界。
早知死后如此难熬,她便不死了。
不过覆水难收,无论阿宝多么后悔,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她在黑暗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六个多月,当然,她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之所以知道是过了这么久,完全是通过隐约传来的鸡鸣声大概判定的。
直到三日前,阿宝重见了天日。
第一眼看见的人,并不是梁元敬,而是一名老叟,后来她才知晓,这位老叟名唤余老,是梁元敬聘的仆人。
那日之前,东京城连绵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好不容易等天放晴了,梁元敬出门前,便让余老将他的藏书画作都搬出来,在太阳底下晾晒一番,防止霉变生虫。
谢天谢地,阿宝因为此举,才得以真正地解脱出来。
原来,她的魂魄竟附在了梁元敬的一幅画作上,方前困住她的,正是用来装画轴的箱笼,那箱笼乌木点漆,四角包银,虽是昂贵的材质,却依稀可看出年代久远,连外层涂的漆都有些剥落了。
余老将其中的画作都拿出来一一摊开,唯独剩下箱底最后一卷画轴,余老解开丝绦,徐徐展开,阿宝正要趋前细看时,梁元敬却在此时跑了进来。
他劈手夺过余老手中的画,将其重新卷好,因为跑得急,脸上还带着些许薄红,满头细汗,气息急促地道:“这幅不用管!”
别说余老呆住了,就连阿宝当时也呆住了。
她还从未见过梁元敬这般失态的样子,究竟那画上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值得他这样着急?
不等这个问题弄清楚,阿宝又生出了新的疑问。
不对啊!
就算她变成了鬼魂,那为什么会附在梁元敬的画里?他俩明明是恨不得你死我活的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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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论起阿宝和梁元敬的渊源,那还得从熙和元年的仲秋说起。
那一年,阿宝被册为皇后,朝野大哗,御史台的谏官都疯了,劝谏的奏章雪片似地飞来,全是在骂阿宝,每个人的骂辞都不同,各有千秋,但阿宝觉得,所有骂她的人里,都没有梁元敬对她的伤害大。
因为这个人,不过是翰林图画局一名地位卑下的待诏,竟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为她作画。
新帝新后即位,翰林画师奉诏入后宫,为帝后作画,画成后,入景灵东宫悬挂,供后世子孙瞻仰,这本是大陈的旧制,历代宫廷画师中,从无有过画师拒绝为帝后作画的先例,因此,阿宝所受之耻,也是历代之最。
这个该死的梁元敬,害她成了阖宫的笑柄,甚至日后贻笑千古!
至今想起这事,都令阿宝不能释怀,甚至咬牙切齿,她举起手,试探着给了梁元敬一巴掌,只可惜手掌穿过了他的脸。
阿宝顽心忽起,又尝试着捏了捏梁元敬高挺的鼻梁,将他顶成猪鼻子,又拍拍他的脸颊,揉面团似地揉来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