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敏怔了怔。
没甚么能形容这一瞬间她的心情。
“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
“回禀宰相大人,日落之前,唐军即已攻占城池,大军伤亡数千,余者皆尽被被俘,耶律黑格大帅力战而亡!如今,如今仪坤州已被唐军夺下,其军先锋游骑,已向北边来了!”报信者跪倒在地上。
耶律敏由侍女扶着,她的手握紧了侍女的手,后者疼得脸红耳赤,却不敢有分毫表示。
这一回,耶律敏忍住了泪。
也忍住了笑。
……
在耶律敏手下吃了一顿冤枉鞭子,韩延徽回去之后仍是痛的龇牙咧嘴,在路上哀嚎的时候,心里没少诅咒耶律敏,大有君子今日受辱,每日必定十倍奉还的志向。
好在身上伤口虽多,却基本都没伤着筋骨,只是看起来触目惊心罢了,耶律敏到底没往死里折腾韩延徽。在榻上被上了一身药之后,韩延徽也总算缓过来一口气,不再惨叫个不停。
与韩延徽私交甚笃的韩知古,在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过来探望,他俩出身类似,遭遇雷同,地位也相差不多,是因平日里各视对方为知己,就眼下而言,韩知古也是站在耶律德光一方的重量级人物。
在闻听韩延徽诉说了今日遭遇后,韩知古甚感义愤填膺,与韩延徽一起低声将耶律敏大骂了一通,后者道:“耶律敏之所以敢如此猖狂,对某下如此重手,无外乎依仗有李从璟在后相助,也自觉身系殿下入主西楼之关键,所以携重自威而已。殊不知,待得殿下入主西楼,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韩兄此言甚是。”韩知古附和,“如今耶律倍与黑车子室韦之战正值关键时候,分身乏术,而殿下自黄龙府起兵,一路西来如入无人之境,天下群雄莫不望风归附,势力已然大成,入主西楼已是不可违逆之势!”
“那耶律敏却还天真,自以为依附李从璟便可高枕无忧,真是笑话!”韩延徽咬牙切齿,“闻听李从璟已经到了仪坤州,耶律黑格并未出城迎战,而是打定主意踞城而守。仪坤州城防如何,你我心中皆是有数,只要耶律黑格不犯糊涂,李从璟以区区卢龙两万之卒,想要硬撼契丹半壁江山?真是不知死活!”
“韩兄所言甚是!”韩知古连连点头,“李从璟年少得志,难免骄狂,目中无人是在所难免的。天下英雄,试问他会将谁放在眼里?这等得志便自以为比天还高之辈,最是经不起挫折,一旦遇事不顺,便会丧失理智。仪坤州城防坚固,李从璟一战不胜,必定倾尽全力再战,再战不胜,必定死磕不停,哼,届时休说他无从后退,便是意识到事不可为想要抽身,却也来不及了!”
韩延徽历经世事,眼光见识皆非常人可比,心下对韩知古这番论断很是赞同,“一旦李从璟在仪坤州兵败,耶律敏将再无依仗,饶是她如今把持了些许权柄,却又如何?殿下有你我相助,不消多久,便会让她成为孤家寡人,到得那时,她内失党羽,外失强援,如何处置于她,还不是看你我怎么高兴?”
“正是如此!”韩知古称是,“韩兄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必能百倍讨回!”
两人正说着,有人急急忙忙赶来,说是仪坤州战报传回来了。
韩延徽闻言欣喜,不顾伤势之痛坐起身来,“速速报来!”看向韩知古,眉飞色舞,“某与兄台打赌,今日之战,李从璟败矣!”
韩知古哈哈大笑,“韩兄何其狡猾,此等必然之事,如何打赌?若是要赌,不如赌那唐军伤亡几许。某能断言,今日之战,唐军伤亡必定过千!”
他说完,那报信者已经进门,韩延徽正要进一步夸大言辞说“我赌唐军伤亡一千一百”,就见来人神色很不好看,焦急惶恐之态尽显,未等他询问,那人已是噗通跪地,凄声报道:“大事不好!仪坤败绩,主帅战死,唐军夺城!”
“什么?!”韩延徽、韩知古双双惊起,神色难看,如见鬼魅。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韩延徽双目失神,脸上火辣辣的,忽而暴怒起来,“你竟敢虚报军情,是不知死吗?!”
“小人不敢!那唐军已遣精骑北来,想是先锋无疑,依其脚程,怕是明日就要兵临城下了!”
闻听此言,韩知古顿时失魂落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不停念叨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韩延徽脸白如纸,身体力量瞬间全失,一屁股坐倒,正要悲呼一声苍天无眼,屁股上的伤口被刺痛,疼得他龇牙一声哎哟。
第689章 黑云催西楼
仪坤州之役,契丹军败绩,此事太过出人意料,这是众人之前从未想过的局面。唐军不可能拿下仪坤州,这才是所有人的共识。如今不仅仪坤州被攻克,而且还是在一日内之被攻克,对于熟知仪坤城防的人而言,这是怎么都无法理解的。
更何况数万契丹军,不是战死就是被俘,逃出生天者寥寥。
这也难怪韩延徽要说来人谎报军情。
直到来报信的人详细描述了战场情况,大部分谜团才得以解开。
“天罚……绝对是天罚!”报信者说到最后,已经深陷今日所见所闻的骇人场景中不能自拔,双目僵直着不停重复这句话。
韩延徽与韩知古相视良久,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天罚这种事他们自然不太相信,但除却天罚,在他们现有的认知中,又的确没有其它答案能够解释仪坤州的战况。
两人感到脊背一片冰凉。
若是天佑大唐,那么契丹不就成了天之弃子?
好在韩延徽与韩知古也非易与之辈,慌了一阵子神,很快反应过来当下该做什么,仪坤州兵败之事他们暂时难以窥见真因,但今日不知,来日却还有机会知晓,但有些事若是不立即应对,只怕就没有明日了。
仪坤州兵败的消息既然被他们得到,那耶律敏想必也是知晓了的,毕竟双方派去盯着仪坤州的人手都差不多。
耶律敏是李从璟的依附者,是契丹国内绝对的亲唐派,这是韩延徽与韩知古都知道的事情。
眼下,耶律敏与耶律德光既是同盟,同时却又是契丹权柄的争夺者,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事。
就当下而言,西楼城中的契丹权贵,无外乎四部分。一者皇权派,是耶律倍的忠心之臣;二者亲唐派,以耶律敏为首;三者亲耶律德光派,以韩延徽等人为首;其四则是骑墙派与其他小势力派。
耶律敏以亲唐派第一人,而受耶律倍重托,主持西楼大事,看似怪异,实则不过寻常事。
除却第四派,前三派势力划分,排除权力斗争的因素,说到底还是政治理念与政治方向的不同。亲唐派认为,契丹需要与大唐友好相处,才能维持草原安定繁荣,亲耶律德光派则认为,只有耶律德光才能让契丹富强昌盛。
其中,皇权派或者说耶律倍一派,与亲耶律德光一派是为死敌。而皇权派与亲唐派之间并无根本利益冲突,只是政治理念的不同,两派的根本目的还是为契丹着想。所以后两者在大多数时候可以相安无事,便是有斗争,也可控制在一定程度之下——前提是契丹没有与大唐国战。
古往今来,这种情况多不胜数。赵宋一朝,每逢辽、金南侵,多有主和的,排除其贪生怕死等诸多因素,从某种程度上,可视其为亲辽、亲金派。千年之后的近代史,无论是北洋军阀还是国民政府,亲美派、亲德派、亲日派各派林立,也是众所周知的。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某些时候,某些派系会忘记自身身份而产生质变,由亲某派变成投降某派。这些姑且不论。
就眼下而言,耶律倍西征前不知韩延徽是亲耶律德光派,对耶律敏亲近唐朝的程度也认识不足,这是他的失策。但对韩延徽、韩知古而言,当下他们却是知道耶律敏与李从璟的关系的——没有李从璟从中搭桥,就没有耶律德光与耶律敏的联手。
所以韩延徽、韩知古此刻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
派系斗争,从来刀光剑影,甚至可称鲜血淋漓。
原本,耶律德光自黄龙府起兵,一路西来,各地官吏大多望风归附,可谓势不可挡、一帆风顺,耶律德光一派自然士气大涨,人人弹冠相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