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黑格气得直欲吐血,心说我方才的话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没有差了事实多少,你这口气就差没说自己可以将太阳摘下来,咱俩到底是谁口气大?
但李从璟脸上神色嫌弃得厉害,黑格实在难忍再腆着脸跟他说话,当下调转马头,狠狠一甩马鞭,直接带着契丹骑兵回城了。
李从璟回到阵前,策马在阵前巡视一圈,无声鼓励了卢龙将士一番,这才对着城池停下马,面色肃然拔出横刀,向前一引:“攻城!”
李彦超接到李从璟传递出的信号,立即举刀向卢龙军大声下令:“秦王有令,大军攻城!”
一通鼓起,精骑出,直奔两翼;二通鼓起,步卒动,大阵前行;三通鼓起,投石车抛起巨石。
俄而中军步卒迈开脚步,发出潮水般的呼声,向仪坤州发起冲击。
至此,李从璟登上望楼,俯瞰战场,但见铁甲海洋前端,已分出一块矩形湖泊,正快速涌向山坡——那是承担先攻任务的大军前锋,从方阵的规模来看,人数在三千上下。
而这三千将士中,有五百甲士,皆负包裹。
第679章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七)
投石车的作用有限,草原上到底不比中原好采集石头,再加上运输起来不甚灵活,这回卢龙军携带的投石车并不多,虽说仪坤州军堡主要采用的还是土木结构,但投石车几轮轰炸之下,收效也并不显著,待到步卒大军靠近军堡时,投石车顺势就停止了轰击。
仪坤州的军堡群建造的严密不说,而且章法有度,并不是简单的将数十座堡垒堆积在一起,再配合羊墙打造的防御工事,将强弓劲弩、檑石滚木的威力极大发挥了出来,这种立体式、层叠式的防御工事,比单纯城墙的防御力不知强了多少。
军堡群一开始发威,李从璟的双眼就眯了起来,能让耶律倍有把握借此抵挡数万雄兵的工事,的确不容小觑。又因为军堡建造在山坡上,攻城方必须仰攻不说,大唐军队向来倚为利器的棚车、巢车等大型攻城器械,根本就无法派上用场,仅靠将士用血肉之躯去破防,简直无异于送死。
而要让“天罚”发挥功效,五百陷阵士至少得突入军堡群十之二三的深度,若是一座座军堡去摧毁,“天罚”的威力根本就不能体现,进程也太缓慢,一旦如此,就不足以起到震慑效果,要是耶律黑格反应过来,采取了应对措施,局势就大为不妙。
三千先锋刚靠近山脚,还没摸到军堡的墙壁,就被军堡中倾斜的箭雨、檑石滚木、铁水等物打击的不轻,前阵攻势一顿,整个阵型顿时至少有一小半拥挤到一处,挤在山脚前攻不上去。
孟松柏是李从璟临时任命的五百陷阵士指挥使,他在阵中等了许久,也没见前头的同袍前进多少,不由得暗暗焦急,又因为身处阵中间,看不清前方战局,只能听见前方噪杂的交战声,他不得不挤到阵前去查看情况。
越往前,头顶的箭雨就越密集,打击力度也更大,乒乓不绝的声响如同鬼嚎,让人心慌,孟松柏躬身顶着大盾咬牙前行,不时看到远近的将士有中箭的,没透甲射中要害的还好,被伤到要害的,发出的闷哼、惨叫声,让人清楚意识到,他现在每前进一步,都距离死亡更近了一些。
或许下一刻,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巨矢,就会洞穿自己的身躯,将自己钉在地上。
好不容易挤到阵前,孟松柏立即叫眼前的景象给震得呆了呆。
山脚前的壕沟因为并不太深,在准备战事的时候就叫卢龙军给填平,但山坡上的第一道羊墙仍是颇高,羊墙后的防御工事虽然比不上城墙,却也是防御器械齐全,羊墙中间,则是那条足够五匹马并排奔驰的大道,被一扇关闭的大门锁得死死的。
羊墙后,箭飞如雨,山坡上,滚石如泥,羊墙前,卢龙军被压制的抬不起头,将士们脚都站不稳,更不必说翻墙而过。
“压上去,压上去!都给老子往上顶,别他娘的猫着!往上冲,都他娘的往上冲!”羊墙前的将士不断中箭、被石块砸中、被铁水烫得惨叫,然后一个接一个顺着山坡滚落下来,一名都头刚从山坡上滚下来,又立马爬起来,一边大喊着招呼部曲一边顶着盾牌往上冲。
在他身旁,一些个都头、队正也是如此,他们像是全然没看见同袍的受伤、死亡一般,只顾着指挥部曲冲阵,“起来,起来!别给老子趴着,压上去!”
将士们得了各自都头、队正的喝令,又看见他们身先士卒,故而无不埋头往山坡上奔跑、爬行,哪怕前面一步就是利箭,就是滚落的石头,他们也都视若无睹。
不停有人倒下,不停有人滚落,却没有人停下脚步。
凡战,凭的就是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为什么一鼓作气那么重要,就是因为一旦攻城开始,就不能缓和、停下攻势,否则心中的勇气泄了、意志散了,就会被伤亡震慑住,再也不能无视生死。
哪怕身前的同袍倒下了,也要跨过他的尸体继续往前冲,哪怕箭雨滚木从未停歇,也要迎着它们冲上去,只有这样才能步步逼近城墙,才能在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将敌军击败。
若将士没有这等勇气,若将士害怕这等牺牲,城池就永远都攻不下来。
人皆畏死,不畏死者谓之没有理智,攻城将士便是没有理智的。
“刘队正,上去把伤员拉下来!”
“赵都头,左翼空了,率你部填上去!”
“狗日的,我们的弓箭手呢?压住羊墙后的蛮贼,别让他们露头!”
“左侧,左侧,蛮贼的弓箭手在左侧,压制他们!他娘的你们的箭往哪射?都他娘的飞天上去了!”
“梯子跟上!何都头在墙下站住脚了,赶紧给他娘的送上去!”
一名队正被箭矢射中大腿,倒在山坡上,他趴着左右看了一眼,但见遍地都是受伤的同袍,头顶的箭矢声如蝗虫,檑石滚木的轰隆声仿佛随时都会碾碎自己,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忙向不远处的都头喊:“都头,蛮贼势大,攻不上去了!”
“闭嘴!畏战者,立斩不赦!”都头破口大骂。
“都头……当心!”队正话没说完,就看见都头被一根滚落的石块砸中脑袋,绽放的鲜血中,都头的身子直挺挺倒下去,滚落山脚。
队正目疵欲裂,啊的怪叫一声,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操起盾牌握紧刀就往上冲去,“狗日的蛮贼,大爷跟你拼了!”
在孟松柏的眼里,山坡上将士倒了一片,能动弹的不能动弹的都有,而羊墙后的箭矢滚木从未消停过,从山坡上滚下来,朝着那些倒在地上的将士碾压过去,而有更多的将士,却前赴后继跨过同袍,顶着盾牌继续往羊墙攻去。
孟松柏知道,第一批冲上的将士,至此应该伤亡过半了,尤其是第一指挥、第一都的将士。而第一队、第一伍的人,只怕是早已死光。他瞧见前阵进展不快,伤亡还在快速增加,拳头不禁狠狠锤在大腿上,盯着羊墙的双目通红一片,恨不得将那片墙整个吞下去。
战场的形势都在李从璟等人眼中,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很快,作为第一都人马进攻敌阵的将士中,有人从战场上退下来,他驱马快速赶到望楼前,刚下马,就被带到了李从璟面前。
“都头呢?”莫离见这名将士的甲胄只是普通样式。
“战死了。”这名将士战袍狼狈,双目猩红,但眼神依旧坚定。
“你能分析多少蛮贼防事?”莫离又问。
“卑职曾是幽州演武院学员,方才一战,蛮贼防事,卑职已看清了七七八八。”将士道。
“你叫什么名字?”李从璟问。
“回禀殿下,卑职郭仲。”将士抱拳道。
李从璟挥手命人铺开军情处绘制的仪坤州城防图,众人一起围在图前,听郭仲汇报方才一战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