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现实。
李从璟没有多言,兴许是懒得多言,又或许是不屑多言。
此时,就连王朴,都没了与大明安争辩的兴致。
李从璟、莫离、王朴,幽州军的每个将士、每位谋士,并非不知契丹军之强,相反,他们比大明安知道得更加清楚。
然而此时,他们临危不乱。
临危不乱,不是靠心境。而是靠本事,靠底气。
幽州方面的气定神闲,此时不仅没有让大明安吃下定心丸,反而让他的焦虑更甚,他近乎可怜巴巴的望着李从璟,“李将军,现在改变前线战法,尚还来得及,你……”
他的关心与关切,谋算与谋划,换来的不是李从璟的宽慰,而是李从璟冰冷的眼神。
“闭嘴!”至此时,李从璟毫不客气的冷斥。
大明安:“……”
他怔了怔,与李四平面面相觑,彼此都觉得苦不堪言。
在他们的忐忑中,三个多时辰后,转折性的军报自前线传回。
游骑下马,恭敬而又平静的向李从璟禀报:“报军帅,李绍城将军亲率百战军,正面突破敌军主阵,契丹军已败!”
这名游骑的话音中有欣喜,但并不激动,仿佛对他而言,这样的军情,并不值得兴奋,而只是平常——平常得理所应当。
大明安、李四平等人惊讶的愣住,大明安张了张嘴,怔了许久,僵硬的神情逐渐荡开,化为狂喜,若非身在马上,他几乎要手舞足蹈,“这……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李绍城将军此战,为何要中军突破,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战法?”王朴冷笑一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缩短战事时间,为大军往后行动,争取时机!”
大明安和李四平顿觉尴尬,除却连声应是,称赞李绍城骁勇善战,李从璟知人善任,百战军人才济济外,再说不出其他。
对大明安的恭维,李从璟一笑置之,不作应酬。
王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抬起下颚道:“你们只知契丹军很强,却根本就不知百战军有多强。若非如此,我等焉敢以区区三万将士,征战渤海,战耶律阿保机,拒十倍之敌?”
第399章 百战山河寸寸血,拼却死地开生门(上)
日空久不见湛蓝,然则于此时而言,阴沉亦或烈阳,都已不再那么紧要。前线李绍城一举战胜契丹北路军的消息,犹如一支强心剂,让大明安等人打起了精神。
身陷困境,斗志往往比实力更加重要,李从璟虽然口中不言,实则内心里并非不希望渤海军振作,只不过他向来不喜欢多言。相比较来说,用战果来说话,要实在得多。
伊台距离李绍城与契丹北路军交战之地并不太远,两日路程而已。在接到李绍城破阵的消息之后,连接又传回联军彻底击溃契丹军的军报,不过李绍城并未多作追击,见好就收,转而迅速打扫战场,收拢伤员,之后就撤离了交战地点。
原本东进显德府的耶律阿保机,比之伊台,距离李绍城要远一些,只不过军情处发现其行踪,再将情报传回伊台,这中间不必避免要耗费一些时日。到了目下,李从璟距离李绍城,也仅是比耶律阿保机稍近一些而已。
“契丹多骑兵,设若耶律阿保机以精骑为先锋,率先开赴战场,未必不能比我等先追上李绍城将军,当务之急,是否应让李绍城将军率军后撤?”大明安在他的不安与焦虑被战果洗净之后,难免为自己先前的失态感到羞愧,此时心思活泛起来。
李四平也想拿出几分见解,他道:“我军兵力并不占优,要突围,合兵一处,无疑是持重之选,唯有合六万大军之力,方能与耶律阿保机一战。”却是赞同大明安的意见。
大军行进的速度很快,远远俯瞰,犹如群蚁,附壳而行。李从璟稍作寻思,道:“合兵一处,固然持重之选,却非破局良策。”
行军争分夺秒,因是便是商讨这样重大的军情,众人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亦或者说,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李从璟已无暇去顾及渤海军方面的心情,而是要以己方之判断,“独断专行”了。
李从璟话中之意,大明安已听出些许,遂问:“敢问李将军打算如何破局?”
李从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顾莫离、王朴,“你们认为该当如何?”他无需与渤海军客套,那是不想浪费时间,但莫离、王朴的意见,他却是必须考虑的。
论军谋,当下莫离可谓是远胜王朴,事实上,在李绍城取胜的消息传回之际,他就已经在考虑接下来的征战之策,这时李从璟问起,他心中已初步有些成算,便说了四个字:“乘胜而进。”
莫离之论,正与李从璟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这既是两人的默契,也是局势使然。特定事情面前,选择固然多样,甚至胜法也不止一种,然则,最恰当的路,却永远只有一条。
闻琴声知雅意,王朴眼前一亮,嘿然笑道:“出人意料。”
“更是为了掌握主动权。”李从璟补充了一句。合兵固然稳妥,却不能改变眼下被动的局面,而对于此时的联军,赢取主动权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如此才有腾挪的余地。
“方经大战,不做休整,又百里趋利,似有疲军之嫌。”大明安沉吟着,这回他没有表示质疑,只是用商量的口吻。
李从璟淡然道:“为常人所不能为,方为豪杰;胜常军之不能胜,才是精锐。”
这样的话要是常人说出,自然狂妄,然而有李绍城之胜在前,这话便是底气。李四平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道:“百战军之精锐,无可辩驳,然则契丹军毕竟兵强马壮,此举风险不小。”
“军争岂非没有风险?更何况局势危急,要逆势而上,于死地开生门?”李从璟平静地说道,“古往今来,但凡征战,谁也不敢言有必胜把握,无非拼命而已。狭路相逢勇者胜,忧败,便不能胜,惧死,又何能生?”
说完这话,李从璟挥动马鞭,奔驰向前,寒风卷起他黑色的披风,在军列旁肆意飘扬。
与此同时,一声大喝在军中响起。
“君子都听令——随我出战!”
……
美的地方都有故事。
战争的豪情与热血,或许令人心驰神往,值得大书特书,但战争毕竟充满血腥,客死异乡的残酷与悲壮,足以撕裂任何美的画面。陌生的地方总有忐忑和不安,某些情况下,甚至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抗拒,甚至是想要逃避,想要回家。但当冰冷的土地,洒下同袍的热血,埋下兄弟的尸骸,再陌生的地方,也会变成故地。落叶归根固然美好,但对将士而言却犹如遥不可及的梦,对他们来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埋白骨,才是大丈夫情怀。
天色渐渐暗下来,寒风似乎更冷了些,吹打在身上和刮骨刀没什么两样。荒野上空有秃鹰盘旋,它在俯瞰大地的同时,也在注视原野上的万千将士。尚有尸体堆积的战场,凝固的鲜血异常显眼。
最后一抔黄土覆上土堆,李绍城挥了挥手,数百名将士们退回他身后,整齐列队。他们在掩埋同袍尸骨,在他们身旁,更多将士在忙碌的各司其职。
李绍城的左臂缠着纱布,血迹斑斑,他凝视着眼前坟堆,沉静的眼眸一如既往看不见情感,他低头沉默着。
熟悉的将士埋骨在陌生的异乡,生离死别也不过寂静无声,冷风中的铁甲没有温度,滚烫的胸腔却似熔浆在喷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