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李绍城行了一个军礼。他身后的将士,同时行礼。
礼毕,他们转身,跨上战马,驰骋而去,奔赴下一处战场。
或许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再回到这里,就像他们永远都无法再看到离去的同袍。
但同袍音容,与此地山河,却会一直刻在他们脑中,直到他们死去。
“副帅,军帅传令,命我等摒弃辎重,轻军前行,寻机与北上之契丹中路军先锋作战!”副使跟上李绍城,将最新军令送到他手中。
李绍城接过军令,看了一眼,随即道:“让渤海军分出一部,护送伤员、辎重转移,去寻找在后面的联军。再让其挑选精锐,与我百战军同行。”
先前击溃契丹北路军后,大军并未追击,此时接到李从璟令其趋前求战之令,李绍城却无半分迟疑。
军令下达之后,李绍城让人将孟平等各部主将叫到近前,停下来商议接下来的行动,同时,以大明邢为首的渤海军将领,也汇聚过来。当然,中间少不得有人充当翻译的角色。
“要寻机与北上的契丹中路军作战,首先得了解其行踪。依据之前的情报推算,其部主力据此应当只有一两日的路程,其先锋若是赶得快些,恐怕据此已经不远。”大明邢是老将,也是渤海王族,深谙征战之道,乃是渤海军中少有的良才了,“仓促之下应战,实非明智之举,以我之见,此战应该从长计议。”
孟平嘿然道:“百战军征战,最不缺的就是敌军情报。”
“老将军说得不差,我军情处已有消息传回,四五十里之外,已发现契丹先锋精骑行踪,人数在一个万人队上下。”李绍城道,看向大明邢,“依老将军看,此战该当如何?”
大明邢抚须沉吟,寻思着说道:“白日之战,契丹北路军为我所败,大溃而逃,此时想必已与其先锋精骑相遇。当此时,其先锋精骑或有两种反应。”
“哪两种反应?”
“一者,见北路军败,心生警惕之心,所以缓军慢行,并且严加防范,若是如此,则我等难有可乘之机;二者,见北路军之败,不仅不缓行,反而认为我等方经大战,必定疲惫,方经大胜,必定松懈,遂急进而来,既为北路军复仇,也为立功。”大明邢缓缓说道。
“两种可能,老将军以为孰大孰小?”
“没有孰大孰小。”
“哦?老将军是认为两者可能性相同,还是不好分辨?”
“非也!”大明邢呵呵一笑,胸有成竹道:“前者断无可能,契丹贼军,只会选择后者!”
这样果断的论断让李绍城有了兴致,遂追问道:“为何?”
“耶律阿保机倾举国之兵,亲率二十万大军进犯渤海,其势也勃焉,其志也雄焉,帝王如此,上行下效,战士自当也如此。又其初克扶州,大掠州县,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底层将士,皆收获颇丰,此正当其志得意满、壮志雄心倍增而贪欲暴涨之时。眼下,契丹军分三路席卷渤海,睥睨山河,谁不视渤海为鱼肉,可任意宰割,谁不视渤海千里锦绣山河、无数珍宝为囊中之物,可任性收取?当此之际,骤闻北路军之败,契丹贼子哪里会因此而胆小甚微?只会恼羞成怒罢了!再加之其认为我等必定疲惫、会松懈,又怎会不趁机而上,欲取我等性命,以为军功?”大明邢侃侃而谈,眉目轩昂,风姿不凡,“由是,我断定,契丹中路军之先锋,必定须臾而至!”
李绍城肃然起敬,由衷赞叹,“老将军目光如炬,佩服!”
孟平等将,也无不喝彩。
千百人中,必有英豪,十万军中,必出霸王。渤海毕竟海东盛国,山灵水秀,百万生民,岂会没有人杰?
只不过能否当其所用罢了。
李绍城对大明邢高看不少,便问:“老将军既然认为契丹先锋必定急速而至,我等如何对敌,老将军可有计策?”
李绍城固然谦逊纳言,然而大明邢却已看穿一切,他好整以暇笑道:“李将军分明已有成算,又何必多此一问?”
李绍城露出一丝笑意。
孟平缓缓吐出两个字,“伏击!”
第400章 百战山河寸寸血,拼却死地开生门(中)
耶律阿保机亲率的中路军主力,距离李绍城与契丹北路军交战之地,并没有李从璟、李绍城等人预想的那么远。当契丹中路军先锋只有三十里就将与李绍城遭遇时,耶律阿保机也只需要半日路程,就能追赶上那个万人队。
寻常局面,在明知后有援军的情况下,万人精骑的主将只要稍有些头脑,面对不到三倍敌军,即便不能取胜,至少也能坚持半日,等到援军到来。
换言之,契丹先锋与主力大军,始终在一个能够相互支援的安全距离上。
至于李绍城一日败契丹北路军三万大军,那太出人意料了些,出人意料得近乎没有道理。
至少在耶律阿保机看来是这样。
虽然古往今来,多的是规模远超于此的胜败,在更短的时间内分出结果。但耶律阿保机不能接受他的军队如此,或者说,他不能接受他的军队是这个结果中失败的那一方。
所以当他听闻这个消息之时,立即被震惊得大怒,随即下令将北路军主帅斩首,以正军法。
“北路军之败,败在轻敌。”待耶律阿保机怒意稍稍平息之后,韩延徽细声宽慰道,“皇上勿忧,只要收敛骄狂之气,大军依然能高歌猛进。”
耶律阿保机不悦,“朕舍显德府不顾,舍攻伐渤海国大局不顾,亲率十万精锐北上,就为对付李从璟那区区数万幽州军,还不够重视,还是轻敌?”
韩延徽双手叠放腹前,微微耷拉着眼帘,用争锋相对的口吻道:“皇上当真舍弃了显德府、舍弃了攻伐渤海国的大局?”
此言乍看很矛盾,但耶律阿保机却不说话了,瞪着韩延徽。
韩延徽对耶律阿保机锋锐的眼神视若不见,继续自顾自道:“皇上心中也知晓,自己并未全力对付李从璟、幽州军,舍弃显德府、舍弃攻伐渤海国的说辞,也言不尽实。”
耶律阿保机恼火道:“难道爱卿要朕调遣全部二十万大军,尽数北上,才是真正重视李从璟?”
“若是果真如此,只怕我军败得会更惨些。”韩延徽寸步不让,冷冰冰地说道。满朝文武,能用这种语气跟耶律阿保机说话的人,屈指可数,而还能活得好好的人,恐怕只有韩延徽一人。
韩延徽认真看着耶律阿保机,严肃道:“其中缘由如何,皇上知道得比臣更加清楚。”
耶律阿保机脸部肌肉抽了抽,良久,缓缓说道:“爱卿说得不错,事实的确如此。我中路军十万大军北上,以泰山压顶之势,对付数万幽州军,连朕都自觉是杀鸡用牛刀,而心生怠意,更何况是普通将士?恐怕都以为剿灭李从璟不过举手之劳。骄兵必败,亘古如是。在这种情况下,若朕果真以二十万大军北上,只会让全军以为胜券在握,更加松懈,如此便离失败不远了。”
“何况,幽州军可谓精锐,李从璟可谓良帅,渤海军更是今非昔比,如此精兵良将,处于绝境中而没有自暴自弃,而是要逆势而上,本就不可小觑。加之又逢大胜,可谓愈战愈勇,当此之际,其爆发出来的力量,足以震撼人心。”韩延徽直言道,丝毫没有给耶律阿保机留颜面的意思。
韩延徽的忠言逆耳,不仅没有让耶律阿保机恼怒,反而让他脸色渐渐平静了下来。能听得进直谏,而且有臣子知道什么时候该给他直谏,来点醒他,这已充分说明耶律阿保机不愧明主。
他沉吟少顷,目中露出追忆之色,缓缓道:“三年前,李从璟初克平州,攻占营州,虽然声势不小,但朕并未将其放在眼中。天下大了去了,朕的对手也多了去了,一个藩镇节度使,再蹦跶又能有多大力量?还不至于让朕另眼相看。朕若是连这辈人都要处心积虑去对付,那朕还有什么精力去治理偌大的契丹国、攻伐更大的天下?正因如此,以至于之后李从璟小动作不断,在幽州韬光养晦,朕亦没有多顾。及至攻打渤海国,而李从璟已隐约成势,稳妥起见,朕这才令耶律欲隐率军五万,以卫南疆。在朕看来,卢龙虽然已颇有实力,但也仅够自保而已,顶多能出兵营州、辽东,来声援渤海国罢了。营州、辽东,也是重地,对大契丹国更有极大用处,但较之于渤海国,仍旧不能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