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三年,天下就将大变,李从璟也不可能继续坐镇卢龙这一隅之地,在无他坐镇卢龙时,幽云防务,就得交给接班人和幽云其他节度使,他们能否挡住契丹马蹄,或者说能否遏止契丹发展势头,就是到时候的实际问题。
所以,李从璟要趁他如今还在幽云的时候,多做一些谋划,多落下一些棋子,以保证这盘棋不会在日后走样、毁局。
这是他的远谋。
很多时候,决定一个男人成就的,就在于他的眼光和远见。
丰、胜情势紧急,容不得李从璟在路途中停留,况且这一次他名义上还是“秘密”西行,所以在路过新州时,他没有去见威塞节度使。
说起来,李从璟与新州也是颇有渊源的,去年被李从璟攻克平州后斩杀的卢文进,之前就曾是新州的将领。
过新洲,李从璟一行人至桑干水。
在桑干水,李从璟与人作别。与他作别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位身姿出尘、不辨雌雄的剑子。李从璟往北去云州,剑子往西,踏上他的西归之路。
桑干水碧绿无波,清澈处可见河中游鱼自在遨游,山峦与蓝天白云之景落入水中,美轮美奂。河面上有渔船来往,河床外不远处有人家,一座路边酒摊酒旗招展,四野有野草蓬勃。
这里没有血与火中金戈铁马,有的只是渔舟唱晚,空气中散发着宁静祥和之气。
第五姑娘去叫了几条渔船过来,为众人充当渡船,只不过李从璟一行人人数有些过于多了些,且不言他的近百近卫,便是剑子的同门师弟也有二三十人。渔船不大,数量也少,要渡过众人,要来来回回许多趟。
被第五姑娘叫过来的渔夫,见到李从璟这些人个个带刀,还有不少负短弩的,一张张因生存艰辛而布满风霜的脸上,都流露出畏惧之色,一举一动凭空多了许多拘谨。待离得近了,瞧见众人要么个个神色冷峻,一身精悍、杀伐之气,如同地狱中走出来的修罗,好像会见人就杀一般,要么个个长衫古剑,风姿不凡,如同遗世独立的天外来客,哪一个都不像是正常人,惊骇下竟然倒撑长蒿,想要掉头就跑。
第五姑娘气得直跺脚,正要呼喝手下军情处锐士去将船拦下,手持长剑的剑子忽的从河床掠出,脚尖在河面上轻轻点过,鸿雁过水般飘过河面,稳稳跃上跑得最快的那艘渔船船头。
然后,那些渔船就全都又倒了回来。
王朴不禁击节喝彩,“好身法!”。
最后,人马分成数批上船渡河。
李从璟不知从何处捡来一截树枝,在枝头拴了一根线,绑了一个小物件伸进河里,就这么坐在船头。
难得身处宁静之地,李从璟惬意非常,眼见四周景象,脱口而出:“一代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
剑子走到李从璟身旁,细长的眉微微蹙着,“你这样也能钓鱼?”
李从璟呵呵笑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剑子那条好看的眉蹙得愈发紧了,“好生说话!”
对剑子的不解风情李从璟早已习以为常,摇头无奈道:“测水速。”
“测水速?”剑子眉头拧到一起,满脸不解。
“测水速,量水深,可知大军能否徒步过河,运兵船如何选择登陆点……”见剑子脸上的不解之色更浓,李从璟放弃了继续深入讲解的打算,“习惯使然罢了,这些年早已习惯不浪费一时半刻。”
后面这句话剑子倒是听懂了,他点点头,默然了一会儿,道:“过河后我便要返回剑山。”
李从璟表示了解,随即有些纳罕的问:“你出山本是迫于契丹军压力,专为刺杀我而来。此番你刺杀我失败,不回草原去找耶律德光请罪?以你的本事,如你所言,尚有价值和实力,纵然耶律德光不满,也不会对你如何,毕竟错不在你,如此你至少可不违背保护剑山的初衷。现在骤然离去,就不怕耶律德光不满,马踏剑山?”
“为契丹效力,的确是保护剑山的方法,也是最保险的办法,但是……”剑子深深看了李从璟一眼,“这回见到你后,我明白了一件事。”
“何事?”
“之前我错了。我屈服于契丹军力,放弃了一个剑客的道,而充当他人的杀手,这并不是我应该做的事。”剑子缓缓地说道,风华绝代的脸上写满认真,“真正的剑客,手中的剑应该是直的!”
李从璟哑然,问道:“此番回剑山,若是契丹大军真大举进攻剑山,你该如何?”
剑子望向川流不息而又轻柔无波的河面,淡然而又坚定道:“我手中有剑。”
李从璟摇摇头,心想若是你早有这番觉悟,我之前也就不至于伤成那副模样。不过他还是善意的提醒道:“对手太强的话,剑是会折断的!”
剑子好似早有打算,又或许经过这次下山“历练”,他看透了一些问题,多了一些领悟,所以他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剑客的剑可以断,但剑客的道不能丢。剑断了,可以重铸,剑山毁了,可以重建,但是道丢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剑客也不再是剑客。”
李从璟有些惊讶于剑子的思想境界,甚至有些佩服。
他想起他自己这一生,也想起他自己的道。自己之所以是自己,不就是因为有自己的道么,若是舍弃了自己的道,自己跟泯然众生又有何区别?大千世界,树叶都没一片相同,人又怎能容忍自己与别人没有区别?
但佩服归佩服,该分别还是得分别。
众人在对岸下船,两相拜别。
剑子曾意图截杀李从璟,李从璟却一直没有将其杀之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因对方实力强横,杀也不一定能杀得了,与其煞费心思仍旧冒着为自己日后多竖立一个敌人,多一个睡觉都不安宁的梦魇的风险,不如让过去过去,为自己寻一个朋友。之后完全没了这些心思,却是两人心灵有相通之处,惺惺相惜。
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人要走得远,功业要立得大,总需要为自己减去几个敌人,增加一些朋友。
胸怀不大,斤斤计较,或许同样可以在某些需要天分的领域有成就,但不会成为执掌大权的上位者。
拜别之际,剑子真诚地笑道:“李从璟,你是我这回下山见到的最有趣的人,因为你,我领悟了更多东西,剑道也提升不少。因此,你可算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希望来日我们还有相见的时候。”
李从璟听到这句话,却是脸一黑,“那岂非意味着,现在我是铁定打不过你了?”
剑子笑而不语,那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从璟不禁悲从中来,感叹造化弄人,长叹一口气,不再纠结,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总说剑山,你出自哪座山?”
剑子和众位剑客远去,他的声音轻轻飘来,“天山。”
李从璟一怔,心想天山上果真有剑门?随即觉得不对,此时的天山不是叫金山么,那天山是指哪座山?于是,李从璟气恼的发现,虽然剑子说了他的山门,李从璟还是不知那是哪座山。
李从璟朝剑子的背影喊道:“喂,哥们儿,你到底是男是女?”
然后他感到了让他禁不住一个寒颤的蓬勃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