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转述时,语气还颇为不可思议。
葛月娴不以为意,挂断电话。当时,车子已经快到家里了,驶入院门时,隔着密集雨幕,葛月娴看见一个女人抱着牛皮纸袋,打着伞,匆匆从金家走出来,与车子擦身而过。
轰隆雷鸣,电光雪白,照亮了那个女人疲惫苍白的侧脸。
隔着车窗玻璃,葛月娴大脑一片空白,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个女人,竟然就是尹红!
当时大雨滂沱,葛月娴想开口叫住对方,但一想到如今双方都算是金柏年的女人,关系尴尬。也因这里是金家,她不想牵扯出当年的事,让二太知道。就那么一下犹豫,尹红已走了过去,冒着雨,上了一辆巴士。
此后十几年,葛月娴都无比后悔自己那天的决定。
皆因这就是她和尹红相见的最后一面。
当天回到金家,她按捺着胸中的惊涛骇浪,详细询问了在场的佣人,知道了更多细节——尹红现在独自抚养下个月就满三岁的女儿,在鹏城打工。近日因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不幸得知自己患了乳腺癌,中期。
这是一个积极治疗就有很大希望康复的疾病,但所需的花费,并不是尹红负担得起的。
尹红的父母早就不在了,也没什么亲人。即使有,听到她要借那么大笔钱,肯定得当场断绝关系。于是,她想到了女儿的生父金柏年。
生孩子是一个人生的。养孩子也没找过这个男人。如今,为了活下去,她硬着头皮,找上门来。
葛月娴了解完经过,一边派人去打听尹红的行踪,一边秘密去了一趟银行,取出一大笔现金,打算拿给尹红。
可这些钱送不出去了。
在尹红与她擦肩而过的十几个小时后,凌晨两点十分,港城暴雨如注,北角发生一起连环相撞车祸,造成三死二伤,尹红是死者之一。
因为尹红是偷渡来的,在港城意外身亡,又没有亲人在身边。这事儿还是葛月娴隔了一段时间才在报纸上看到的。她操办了尹红的身后事,并派人去鹏城寻找尹红的亲朋好友——三岁的女儿肯定不能一个人生活,葛月娴猜她应该是把女儿交给了远亲或朋友带。
一番寻找,却是无果。
葛月娴并不知道,来港城之前,尹红特意北上,找到她的妹妹宋媛,将女儿托付给了对方。
姐妹俩一个随母姓,一个随父姓,宋媛又早早就被母亲带走了,两人虽有联络,关系却不亲厚。但毕竟是亲姐妹,宋媛便答应了帮她带一段时间的小孩。
葛月娴无从得知有这么个人的存在,线索就此中断。
尹之枝听到这里,眼泪已经湿透两腮。
所以,在岳老太太的寿宴上,葛月娴才会问她是哪里人,问她是几月份出生的……
妈妈从来没有抛弃她。
妈妈记挂着她在七月生日,自己却永远留在了十八年前的六月末,那场席卷港城的台风暴雨里。
“几年后,宋媛这个名字开始闯入我的视野,但我完全没把她和你妈妈联系在一起。”葛月娴的眼眶也湿润了,抓紧了她的手:“没想到,我一直想找的人,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宋媛和岳诚华的事儿,在上流圈子里不是秘密。金家与岳家素有往来,葛月娴一早就听说过宋媛这个人,也知道宋媛的外甥女后来被岳家收养了。
尹之枝的眼眸红得像兔子:“葛伯母,我们一早就见过的,为什么你那时候不告诉我呢?”
“之枝,如果再见到你时,你过得不好,我一定会告诉你,把你接到身边照顾。但那会儿,你已经成了岳家的养女,我看到岳家疼爱你,你又过得那么开心,考虑了很长时间,觉得这也许会打碎你平静幸福的生活,再加上拿不准岳家人的态度,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葛月娴苦笑了一声:“但我没想到,这次过来参加追悼会,会发生那种事。我才知道你小小年纪就遭了那么多罪,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讨生活,肯定吃了不少苦,所以我决定和你坦白。”
尹之枝抿着唇,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问:“你前些天,是不是找过岳家?”
“没错。我本来不想惊动其他人,打算跟你单独见面。我知道你曾经是司羿的未婚妻,就找他要了你的电话号码,不过,我没告诉他为什么。发现联络不上你后,我试着去找岳家,还和你哥哥见了一面,说明来意,问他是否知道你在哪里,能否牵线让我们见个面。”葛月娴看向她:“但他说现在不行。”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你现在在养病,状态也不好。如果让你在这个节骨眼上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他担心你短时间内受到太多打击,会承受不住刺激。”
尹之枝倏然看向葛月娴。
“其实,我也可以理解他的决定。毕竟……你妈妈也去世那么多年了,早一点知道,晚一点知道,不会改变什么。”葛月娴低低一叹:“我当时也没有那么快放弃,还向他提出一个提议,说不如让我带你去港城住一段时间,散散心,再拜祭你妈妈。可你哥哥还是用同一个理由拒绝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见面的?”
“上周四中午,我和他一起吃了个饭。”
尹之枝的唇微微一颤。
上周四,不就是她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岳嘉绪又被他撞见的日子吗?
原来,他那天回来前去见的人是葛月娴么?
诚然,虽然不恨岳嘉绪,但得知他阻止葛月娴和她见面之后,她确实对岳嘉绪有了一些埋怨和不理解,忍不住怀疑,岳嘉绪是不是为了束缚她,才剥夺她的知情权,阻拦她和葛月娴见面,以断绝她逃向港城的后路。
但原来不是的。
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当时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变化。她更没表露出逃离的意思。
他回绝葛月娴,直接为她做出选择,只是因为……不希望她在精神脆弱的时候,再承受一次亲人离世的打击。这样不宣于口、为她做出最好决定的思考方式和做事方式,很有岳嘉绪的风格。
至少……在那么近的日子里,他明明还是她最熟悉的那个让她感到安心又安全的哥哥。为什么到那天下午,就突然全都变了呢?
是因为她说自己要走吗?
如果没撞见她要走的那一幕,岳嘉绪是不是就会一如既往地站在界线后,什么也不做,让陪她长大的哥哥和喜欢她的男人这泾渭分明的两个身份,继续保持着泾渭分明,让她继续活在延续了十三年的童稚美???梦中?
尹之枝心中乱麻丛生,轻轻咬住下唇饱满的唇肉。
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这条本该清晰的界线,在他们吻过的那一刻,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