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中心一家六星级酒店顶楼的总统套房里,尹之枝见到了葛月娴。
葛月娴今天打扮得很素雅,白色毛衣,浅灰阔腿裤,脖子上围了条丝巾,没佩戴任何饰物,除了手腕上的佛珠。
闹剧发生那天,葛月娴就在现场目睹了一切,肯定门儿清。可今天一见,她并没有提起当日的不愉快,还主动拉起尹之枝的手,神色慈和,隐隐带了几分激动:“之枝是吧?来,快进来吧。”
偌大的总统套房客厅里,保镖、助理等闲杂人等都被清走了。
雪后难得放晴,明媚的阳光照得屋中一片通明。
周司羿十分乖巧地叫了声“葛伯母”,和对方行了个贴面礼,再随手关上门。
尹之枝听见关门声,却突然停住脚步,乌黑的眼珠望向他:“我的手机和电话卡都没了,很不方便。不过,我有一张备用电话卡放在我租的房子里,就在我床头柜左数第一个抽屉。你可以帮我拿来吗?”
万万没想到,当初未雨绸缪办理的那张电话副卡,真有了派上用场的一天。只就是,派上用场的情况和想象的有些不同。
周司羿一怔,与她对望,意识到她是想独自听关于妈妈的消息,微一抬眉,有些惊讶。
不过,略一思索,他就退让了,微微屈下膝,与她平视,桃花眼一弯:“好呀。我去帮你拿电话卡,再带几套衣服给你。你和葛伯母慢慢聊。”
他抬手,随意地在她头顶搓了搓。
尹之枝噘嘴,低低地“嗯”了声,拨正了自己的头发。
周司羿给葛月娴递了个眼神,关门离去。
总统套房里安静了下来。
“来,之枝,我们坐着慢慢聊。”葛月娴请尹之枝在沙发上坐下,还亲自给她泡了杯茶。淡雅的茉莉花茶清香在热雾气里袅袅散开。
尹之枝端起杯子,浅浅饮了一口,才直视葛月娴,步入正题:“葛伯母,听说你想见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葛月娴弯腰,拿起桌上的名牌包包,找出钱夹,从里面取出一张黑白照片,放到尹之枝面前:“你看看这个。”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里面全是穿着统一制服的女工人,分成两排,前排蹲,后排站。虽然年代久远,但因为照片主人的悉心保存,还是可以清晰看到每个人的长相。
尹之枝好奇地扫了一眼,很快,视线就在照片后排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少女身上一定。
无他,只因这个少女,长得实在和她太像了。
仿佛是一种埋藏在血缘里、不会被时光冲淡的天性被唤醒,尹之枝一把拿起照片,颤声道:“这是我妈妈吗?”
“没错。很像你,对吧?”葛月娴似乎也十分感慨:“所以,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了。你和你妈妈长得简直一模一样,一定不会出错的。”
“葛伯母,你怎么会有我妈妈的照片?你认识她吗?”
“这是我和你妈妈尹红为数不多的合照。没几个人知道,我的祖籍其实在南方xx市的xx县,大山里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县城。你妈妈是我同乡,十几岁时,我们在同一个工厂当过女工。”葛月娴的手保养得宜,指甲修得圆圆长长的,点了点照片前排一个蹲着的圆脸少女:“这个就是我。”
原来葛月娴是内地人,还是在老家长大的。怪不得她的普通话没有港人的口音。
尹之枝顺着对方所指看去,好一会儿,才在照片上这个笑容稚气、衣着朴素的圆脸少女的眉目间,找到了一丁点和葛月娴相似的地方。
尹之枝的呼吸微微急促,有些激动地说:“葛伯母,原来你是我妈妈的朋友!你是不是有她的消息?你是不是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她叫你来找我的?”
“我和你妈妈,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她是我的恩人。”葛月娴凝视着她:“之枝,你妈妈的事,可能不是你渴盼听到的那样。你做好心理准备去了解了吗?”
尹之枝愣了愣,兴奋高飞的心脏仿佛套上冷铁,往下一坠。
葛月娴这句话,显然带有某种不祥的暗示。
只是,她早就做好决定了。比起一直不上不下的,她宁可一锤定音,知道真相。
尹之枝放下杯子,坐直身体,语气郑重:“葛伯母,这么多年了,关于妈妈的去向,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我想知道真相,请你放心说。”
葛月娴拍了拍她的手背,眉目微松,陷入悠长的回忆里。
葛月娴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贫困家庭里,十来岁就没书读了,进了工厂,起早贪黑地当女工养家。在那里,她认识了尹红。但两人并不熟悉,只是点头之交。
工作没多久,葛月娴就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谁知道遇人不淑,谈了一年多,她才知道自己被骗了,那个男人是有老婆孩子的。并且,事情被捅穿后,那个男人立刻翻脸了,和老婆孩子站到了同一阵线,指责她勾引自己。葛月娴顿时成了众矢之的。那男人的老婆带着她娘家人跑来工厂大闹,把葛月娴拖到空地上,又是撕衣服扯头发,又是打耳刮子,当着围观群众的面一顿羞辱。
越是封闭的小地方,丑事传得越快,人们也越是帮亲不帮理。
很快,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葛家父母包括她弟弟都嫌她丢人,把她赶出了家门。工厂怕那家人来闹事,也不敢请她工作了。她就这样成了一只被孤立的过街老鼠。
“事发后,我那些所谓的亲戚朋友,见了我就像躲瘟神一样远远躲开。家里也不认我了。村子里那些六十多岁的老光棍却开始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那一刻我就意识到,这个地方没我的活路了。我的未来只剩两条路,那么就被那些老光棍绑回去生孩子,要么就走出那座山。我想走,可我兜里根本凑不出买车票的钱。”葛月娴垂下眼,抚了抚照片上一站一蹲的两个少女:“你妈妈是唯一一个对我伸出援手的人。”
她???和尹红压根不熟悉,也远远算不上好朋友。但无路可走时,对方却是唯一一个对她动了恻隐之心,偷偷塞了路费给她的人。
靠着这张车票,葛月娴走出大山,来到鹏城打拼,又辗转去了港城。因为知道没有退路,她咬紧牙关,咽下血沫,逼迫自己不断向前。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葛月娴喝了口茶,润了润喉,续道:“来到港城后,我想过,等我站稳脚跟了,就派人去找你妈妈,看她愿不愿意离开那个地方……没想到,她自己先出现在了金家。”
葛月娴深深记得,那是十八年前的六月末,八号风球正在港岛肆虐。
那会儿,她已经是金柏年的三太了,带着儿子外出购物。快回到家时,她在车上接到佣人的电话,说家里来了个找先生要钱的女人,又是他外面的“红颜知己”。
金柏年是君瑞集团的老总,有钱有势,还长了一张在富豪里难得一见的英俊脸庞。他本人也生性风流,露水情缘数不胜数。不过,不管往他身上扑的女人有多少,有手段拿到名分的,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金柏年当时的三位太太里,大太太已遁入佛门,不管琐事。二太太进门早,却显然不如三太太精明受宠。佣人心里有比较,自然也有暗中站队和通风报信的。
据佣人说,那个女人也就二十出头,衣着寒酸,但极为貌美,自称和金柏年在鹏城生了个女儿。此行上门,是因为自己生病了,付不起巨额医药费,故偷渡来港,想问金柏年要一笔钱治病。
但她来得不巧。
当时,金柏年正在马尔代夫度假。接待那个女人的是二太太。
二太太压下暗恼,在客厅见了这个女人。看到对方如此貌美年轻,比金柏年那些当影星的红颜知己都美得多,又拿得出金柏年留在她那里的随身物品作证,就知道对方说的都是真的,内心涌出强烈的厌恶和危机感。她可不想再有一个竞争对手挤进金家,好在金柏年不在家。二太太就让佣人取来一笔钱,直接将这个女人打发走了。
想不到这女人傻愣愣的,还挺容易打发,揣着钱就走了。似乎真的就是为了要医药费而来的,而不是想借故赖上金柏年,当个四太五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