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娘子道:“管甚真假, 左右他们口舌不与我们相同,怕要挑嘴。”
“凡事不过量力而为, 何必争那脸面?客随主便。”何栖与卢娘子商量道,“卢姨你看:再添一个银丝羹可合适 ?”
心头也有一丝发愁,时渐近午,总不好还让客人就着下酒小菜光吃酒不开席的?偏又不知季明府何时来,他算贵客,莫非给他吃残宴?一念过后,索性撇开:他神出鬼没,又另有打算,少不得要吓牛二郎夫妇一个措手不及 ,倒哪里能计算着他的行踪。
卢娘子手脚利落,又有泡发的香菇,与火腿一并切了细丝,与银鱼入锅,勾芡滑了鸡子。
何栖见再不差什么,拿了托盘与卢娘子一块移菜上桌,又笑道:“便饭简餐的,牛家哥哥与嫂嫂勉为裹腹。”
牛二郎和牛二娘子来又不是为着一口吃食,哪会在意。
“弟妹这样的人物,再说这样自谦的话,可就讨人嫌了。”牛二娘子笑,斟了一杯递与何栖,“与嫂嫂见外,可要罚一杯!”
何栖接了,也不推脱,笑着饮了。沈拓担心她吃醉,等她满饮一杯后,拿了她的酒杯,对牛束仁夫妇道:“哥哥嫂嫂莫见怪,她不善饮,我一并与她吃了。”
牛二娘子见他维护,眸光微敛,道:“再没想到大郎却是个惜花人。”
何栖微怔,忽得记起初时千桃寺之行的那枝桃花来,那个胖和尚言道:惜花人因怜花折花。那日的甜,今日倒酿成酒,令人陶然。
沈拓却没这般细腻心思,笑道:“实是娘子日常不怎么吃酒。”
牛束仁长叹一气,自饮了一杯,佯怒道:“我识得大郎也有这么多的时日,若说大郎英雄好汉,豪爽义气,我再无二话的,偏娘子却要夸他是惜花人,这我便不服。”他问牛二娘子道,“大郎这样的是惜花之人,那我是什么人?”
牛二娘子挟了一筷子香油干丝,没好气道:“你是摧花人。”
牛束仁被狠狠一噎,道:“我大度,不与你这个妇人计较。”转而反客为主执起酒壶,右手拇指在壶柄上慢碾了几下,与沈拓满斟了一杯酒,“大郎,我知你是义气之人,我也不与你耍那些惹人厌的花腔,哥哥今日有事请你相帮。”
沈拓捏着酒杯,慢声问道:“不知哥哥所为何事?沈拓所长不过几下拳脚功夫,所识也不过几个浪客游侠,所行不过差役贱事。实不知能为哥哥分解什么愁事?”
牛束仁笑道:“大郎过谦,哥哥说句托大的,黄白二物,大郎确比不过我,可大郎结交之人却是三教九流俱全。大郎在明府手下做事,又得他器重点了巡街都头。纵无十分的脸面,也比我们欲结交不得其门而入的商贾强上几分。”
沈拓把酒杯轻置在桌案上,笑:“哥哥你又不是不知,明府上任时,不知拒了多少酒客宴请,遣回了多少娇娘美婢?你们一方豪强各家族老,尚且被拒。我沈拓岂有这么大的脸面。 ”
牛束仁在心里暗骂:听你说得你家明府倒是清廉正直之人,却不知是个奸猾之徒。
他们这些富户为了卖季蔚琇的好,几番试水,见他尚未婚配,金奴银婢送去伺侯,却被大张旗鼓送了回来;暗地里又送金银珠宝,这回倒是收了,偏又锣鼓喧天夸赞他们出资修缮府衙、桥、路。族老害怕再送下去,他要是修将起城墙来如何是好?身家再丰也挡不住他将桃溪翻个新。
读书做官的,自有学得满腹锦绣,心系万民的;亦有雁过拔毛捞个腰满肠肥的;正人君子者有之,奸险小人者有之,有大肚容人的,亦有缁铢必较的;贪利者一世算计,清名者两袖清风。
然季蔚琇不与别个相似,自小住着黄金屋,食着金玉粒,出入车马相簇,娇娘恨不能枕席自荐。五经窗前苦读,得了功名,任了桃溪知县,为民生计有之,为前程计有之,细究却不知他所图为何?
他们对着季蔚琇真是狗嘴啃刺猬,无从下嘴。
沈拓看牛束仁眉头拧得直打结,心中道:你们当初欺他年青,只道纵然靠着侯门大树,却是离着千里之遥,哪得枝叶为他荫蔽。与衙门吏役勾结一气要给他下马威。他一县之主,反倒支使不动一个小吏。结果如何?当初为了几封银子与明府为难的吏役现下还在家悔得捶胸。
也是他的时运,因这里的争斗,反得了明府重用,下了前个都头的差使,由他替了上去。
那厮不服,不敢与明府呛声,倒来找他的麻烦,被他折了胳膊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讨了饶。还费了他半贯钱让脚夫将他抬回了家。
他想起这节,牛束仁一时竟与他心灵相通,亦想起这事,顿感屋内火盆烧得旺,身后衣里一层的薄汗。
断人钱财无异杀人父母。
前个都头丢了差使,失了饭碗,岂肯干休?上门找沈拓麻烦,结果差点丢了性命,至今还拄着拐棍,走路一摇一摆。
牛束仁动了动屁/股,心道:我只记得这厮重情义,一时倒忘了他是个杀胚。眼里认得人,拳头却不长眼的。
“大郎,”牛束仁收起了油腔滑调,道,“哥哥不求别个,只托大郎带个话与明府,成与不成,做哥哥的都承大郎的人情。”
何栖在一边轻笑,拿另备的筷子与牛二娘子布菜,道:“哥哥与嫂嫂许是身在此中,做了舍近求远的事。”
牛二娘子勉强一笑:“一时不知弟妹言下之意。”
何栖两眼半弯,轻声细语道:“嫂嫂出身李家,李县丞一县的二把手,与明府有着同僚之谊 ,不比大郎有份量?”
牛二娘子叹:“弟妹不知,正因为他们是同僚,我们反倒不好开口,为的不过避嫌二字。”
何栖秀眉轻扬,转念便想通了:避嫌未必真,实则避人耳目,他们夫妇二人此趟行事想是背了人。于是道:“原是如此,是我一时想岔了,嫂嫂莫怪。”
牛束仁见沈拓不肯贸然答应,将心一横,道:“不瞒大郎,我有要事告知明府,只不好明目张胆去府衙。”
“哦?”沈拓看他,追问:“只能告知明府一人?”
“事关身家性命,实不可与旁人多言。”牛束仁道。
一语刚了,就听外面一个声音清朗如春间晨风,带着笑意问道:“不知牛二郎君有何要事,只可对我一人言?”
牛束仁惊得差点摔了手中酒杯,心神恍惚得离座起身,反倒是牛二娘子面露喜意。
季蔚琇一身素色锦袍,银线暗绣云纹,玉冠束发,进得门来,一面脱了身上因畏寒披得累赘大氅,随手交给身边的季长随,一面笑道:“这里倒暖和,沈家娘子与我倒一杯温酒来。”
沈拓何栖等人连忙揖礼,季蔚琇摆手:“无需多礼,倒是我唐突上门,失了礼数,扰了你们吃酒的雅兴。”他也不看牛束仁夫妇二人,见何栖还立在那,对沈拓道:“沈都头,莫非你家娘子是个小气的,连杯酒都不肯与我喝?”
何栖抿嘴笑:“明府说笑,我再小气,一杯酒还舍得。”微一福身,“明府稍候,容民妇去厨下另取了洁净的杯子来。”她说罢,转身出去,顺手合了门。
季蔚琇是何秀才迎进门的。何秀才不喜牛家人,自身在沈家身份又有碍,居长不居主,左右占了一个长字,不出来待客谁也不能挑他的理。因此,沈拓只偷偷托了自家岳父,道今日季明府有事要来家中,让他老人家相迎则个。
何秀才哪有不应的,还与季蔚琇在那交谈了片刻,若非时机不对,非要手谈一局。何公的棋艺哟,怕是一局下来,季蔚琇此生都不想踏足沈宅。
何栖新烫了一壶酒,连着一套食具送来,也不进门,只交与季长随,自个返身去厨下,备了吃食与牛家带来的两个仆役,又赏了二人糕饼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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