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她的豆子要参军。说是参军,根本没人要他。那时候这个革命那个革命的,有人找上他家来批.斗,核心内容是说豆子白吃粮不劳作,思想还不端正,老是提交入党申请,写得东西又都极端。
他本来就身患怪病,每天晚上被带去村公所小夜场公批,悲愤难以自抑,不待他自己起自杀的心,就发病,没在了众人眼睛里。
到了地府他一直忧心家里老娘,排队进轮回的时候,硬是挣扎着过了恶犬鸡鸣风雷火电,跑到了家里来。
就说了两句话,“娘,我在下面过得很好,马上要投胎了,咱们母子缘分已尽。您保重好自己,就当是我在孝敬您。”
阴差就来缉拿他归案,老太太跪在砖地上拼死朝豆子探出手去,听见一个阴差冷笑着说:“还想投胎?”
这么多年她一直惦记着,不知道她的豆子到底投成胎了没有。
现在看来,是没有。
她忽然直了直佝偻的背,说:“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惠明。”
她点点头,“好好,好名字,有慧根。”
惠明:“……”
他已经不想要再解释了。
老太太问:“小明,你能跟豆子说上话?你通灵?”
惠明忙摆摆手,谦逊说:“没没没,是我们部长,我不行。”
他听完老太太讲的故事,非常感慨。
人间现实大于魔幻,而鬼的现实,也有亲情和挣扎。人们普遍对鬼充满扁平化想象,觉得鬼都是凶残或者混沌,但其实只是另一种形态的人而已。
他这一次真的信了,没有摇.头丸,没有致.幻剂,他是真的到达阴间,见到了已死的人。
惠明忽然有了工作目标,他要替全天下的鬼去污名化!
“那你们部长,能让我跟他说两句话吗?”老太太不安地问。
“您等我问问啊。”
惠明拨电话给丰玥,说了前因后果,问:“丰部长,老太太想跟铜豌豆说几句话,能实现吗?”
“这个我可决定不了,取决于铜豌豆,你等我给他打个电话问下,没问题我通知你,你把老太太带我们这里来,他的电话只能拨到阴阳交界处。”
惠明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哆嗦,原来天任里九十二号,竟是阴阳交界处。怪不得呢,他早发现了,阴风阵阵的呢!
丰玥发了惠明录下来的视频给铜豌豆。铜豌豆从昨天到今天,一直给芝小姐一个寂寥的背影让她自行体会。
芝小姐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就是不能让他高兴起来。
这会儿手机响了,铜豌豆恹恹地打开,一看,登时满血复活,哈哈大笑,拉着芝小姐的手跳了一段舞,颇像白雪公主和她的一个小矮人。
丰玥拨电话给他,第一句话就是:“你家老太太,绝对万寿无疆!”
铜豌豆高兴极了,“就是说就是说,这个视频是小甜甜拍的?我要给小甜甜生猴子!”
丰玥一边磨指甲一边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拍的?”
“姐,你那点本事我还不知道吗?离了阴阳交界两里地你就要死,还能跑那么远去了?还是小甜甜好!”
“你行了,你妈想见你一面,惠明说现在她的房子都成危房了她死也不肯搬,就怕你再回来找不见她。现在你能劝劝你妈,让她收了救济款去养老院享福去吗?一家子倔强骨头……”
“我妈还住在小泗村啊?那房子都几十年了吧。那……小甜甜能把老太太带到你那吗?”
丰玥实话实说:“看缘分,她能不能进得来,我不能保证。”
“那试试吧。”
☆、九
从小到大,惠明都是把自己母亲当太皇太后伺候的,一个外人看来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不知不觉,在无人处,练就了一身讨好中年妇女的十八般武艺。
惠明就用这耐力,成功地把老太太从欣庄给带到了天任里。已是夜晚九点,丰玥倚在墙边,看惠明一手举着手机照亮,一手搀着一个矮小、干瘦、满头银发的老阿婆慢慢往家里走,跟个乖丫头一样。
她看着这温馨画面,手里攥着一片花瓣,手指无意识揉捏挤压,狠狠揉碎了,然后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松开拳心,被揉得残破的花轻轻从她手里飘落在地。纯白已经枯黄,红颜开始苍老。
“丰部长!你来接我们啊。”惠明欢欣地喊。
丰玥离开墙壁站直,头上一盏壁灯柔光洒下来,整个将她笼罩。老太太一双比针还尖的眼,一眼看见她敞着的大衣里面一袭旗袍裹身,身材玲珑有致。
第一印象,负分。
老太太从那个年代走过来,太熟悉丰玥这种扮相的女人了。根本就是资本主义毒瘤,典型的她的阶级敌人,还是不共戴天的那种。
于是她喉咙里咕隆了一声,算是打招呼。因为有求于人,第一面也不便不客气,所以把心里对打扮入时的这位小姐的不喜硬生生给压制了下去。
丰玥看她抿紧的嘴巴周围的放射性皱纹,那年轻的时候明显大而圆的眼,如今周围皮肉松弛,全部耷拉着,只剩了一双小小晶亮的眸。
她心算了下,自己比老太太还大十六岁呢,烦,对老太太说:“你看我后面,是什么?”
老太太睁大眼,只觉得丰玥站在一堆混沌不堪的黑雾前面,说:“屁都没有。”
惠明惊讶,“阿婆,你看不见丰部长后面的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