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棍子打下去,自己先一嗓子嚎了起来。年纪太大,眼泪干涸,但这哭声依旧不容小觑。
周围劝架的人一看架势,忙忙都来了,一阵风把老太太哄进小房子去了。
吵架那一方等她走了,才终于能说上话。一个穿高跟鞋长风衣的女孩子余惊未泯,“这什么人啊……那,那咱么这款,是发还是不发啊?”
☆、八
惠明走过去问:“请问一下,这怎么回事啊?”
“我们是发拆迁款,顺便慰问孤寡老人的。”女孩子手里还拎着一些营养品,“但老太太坚决不肯搬,还骂人。您看看这房子都成什么样儿了,再住下去能行吗?不等她,房子先寿终正寝了!”
这女孩大概是装了一肚子苦水,倒得非常轻易。而且她看见惠明在拍老太太,认为此人乃我方战友,还说惠明,“你那个视频也别往网上挂了,现在社会,谁老谁有理。到时候绝对一水儿地骂我们,欺压老百姓,强拆这大帽子咔咔往头上扣。”
她很入戏地五指蜷成爪状,朝自己头上抓。惠明哈哈一笑,不解,“她为什么不肯搬啊?”
“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吧。”女孩子说。
旁边站着她的青年领导,领导咳了声,她抽抽嘴角翻了个白眼。她一年受一回老太太气,这么几年了,愣是没培养出一丝一毫的感情来。
惠明说:“要不,我试着去劝劝她,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到时候我联系你,你们再来?”
“你劝她?”女孩子的怀疑显而易见,一个路人,用得着这么好心?而且拿什么立场劝啊。
惠明扯谎,“嗯,我是她远方亲戚,多少年没见,她忘了。拆迁是只有款项补助吗?没有房?”
女孩一扬下巴,“就后面那栋,这儿都拆了多少年了,好在那时候都是独门独户,她又住得偏远,不影响。再者实在啃不下她这块老骨头,就把她家给单另留下来了。现在不行了,领导都指示了多少回了,危房,影响市容……”
“那要是选房,是不是就没补偿款了。”
“早不能选房了,现在房子都涨成多少钱一平了你打听打听,这笔钱也贬值了,够她进个养老院就不错了。”
“嗯,那我扫你?”惠明抬起手机。
女孩脸一红,翻出二维码,给惠明扫了。惠明又说:“多谢啦,婆婆毕竟年岁大了,希望你们见谅!我替她给您二位道歉!”
他向后一退,日式九十度鞠了个躬,转身踱步进小屋去了。
领导评价:“傻小子。”
女孩儿一笑,“我觉得挺萌的。”
领导迈腿就走,“因为你也是二逼青年。回头留心点,几百年不见的亲戚,发补偿款的时候来了,黄鼠狼给鸡拜年,一肚子坏水。”
女孩儿在领导背后做了个鬼脸,拎着两大袋子营养品追了上去。
惠明觉得这危房的确已经到了不得不拆的时候了,风烛残年,苟延残喘,凋敝得像个只剩两颗牙,呼吸漏风的老年人。
也不知道这些年老太太是用怎么样的顽强意志坚持守住这么一栋破玩意儿的。
他踱步进门,邻里这时把老太太劝得差不多了,基本都要撤。惠明一进门,老太太就朝地上啐了一口,“滚出去!”
惠明赶忙说:“我没有恶意的!”灵机一动,大踏步向前,麻溜跪在老太太旁边,握着她的手说:“阿婆!你不认识我了吗?!是我啊,栓子!”
老太太嫌恶地甩开手,“小瘪三,老娘还没傻透气!栓……”
惠明抬头望着她,见缝插针悄声说:“婆婆,是豆子叫我来的。”
老太太洪亮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低头看着惠明,猛一点头,抱住惠明的头,大声哭,“栓子啊!我真的老糊涂了啊,我的栓子啊!”
邻里女人们瓜也吃够了,一见此情此景,纷纷退散,留给一老一少叙旧空间。
他们走了之后,惠明从老太太怀里挣扎出来,大口喘气,站起来去把门关上,回来坐在棉花外露的破烂沙发上,揉揉膝盖,入戏太快用力过猛,磕得生疼。
“你刚说,是豆子叫你来的?真的吗?”老太太的恢弘气势忽然不见,脸上显出一点温柔慈祥来。
惠明心说,这才是这个年纪的老阿婆该有的模样嘛。
他轻声问:“阿婆,前几天他祭日,你怎么没给他烧纸啊?”
阿婆一秒变脸,“都是那帮小瘪三,黄鼠狼给鸡拜年,我呸!我骂人骂得一激动,进了医院。昨天出院之后我就补上了,豆子在下面没钱花了?这败家玩意儿!”
惠明忙解释,“阿婆不是他败家,是通货膨胀太严重了。”
“通……什么玩意儿?”
“嗯,没事,您没事就好。豆子没收到钱担心您,叫我们来看看。”惠明下意识想要替老太太抚抚背,怕她太激动。
手一碰上她的背,发现她在轻微颤抖。
“阿婆啊,这里的确住不得了,要不您领了补偿款,我给您找个好的养老院。我跟您说,现在的养老院都可好了,不像以前……”
惠明自说自话,忽然发现老阿婆在啜泣。不是那种一嚎为叫天下知的假哭,是真的痛哭。干涸浑浊的眼睛被一滴清泪润湿,眼泪搁浅在脸皮的褶皱上。
她发出老年人喉咙不通的咕咕声,身上散发着腐朽的老人气,满脸老年斑,整个人缩成了小小一团。
惠明这才第一次感觉到她真的是个老人了啊,很老很老的老人了,他心被揪住,说不出话,只能一下一下拍着老人的背。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说:“豆子来找过我一次。”
铜豌豆武安永生来得了一种怪病,长了一张老人皱巴巴的脸,身量却永远停留在四岁。老太太在那个年代,把他拉扯到二十多岁,是极端不容易的一件事。
人人都觉得她家里有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