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天之骄子沦落至此,自然是可怜的。
但是非不分,一意孤行,自然也是可恨的。
夜色如凉水淌过,陈鸾这时候觉出些冷意来,她不再说话,身子往男人那侧挪了挪,纪焕目光瞥过她微红的鼻头,转而问起其他来,“瞧你用过午膳后便心不在焉的,在想些什么呢?”
提起这个,陈鸾嫣红的唇便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她抬眸偷瞥他一眼,夜色如织,但借着前头太监手里打着的灯,她仍能清楚的看清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男人天生的好皮囊,与陈鸾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一样,他只消换一身衣裳,便有另一番气质风韵,这样风光霁月般的男人,即使只是寒门学子,也必定惹得许多女子春心萌动。
更遑论他如今的身份,自是引人趋之若鹜的。
将来进宫的美人数都数不尽,她一眼望过去,不定得有多少张千娇百媚的新面孔,她们会为了帝王恩宠,为了皇后尊荣,将来为了太子之位,一步一步紧逼。
纪焕见她欲言又止的,不由得挑了挑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带有疑问语气的嗯字来,陈鸾看着他略慵懒的神情,默默地将卡在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垂下眸子从善如流地改口:“养心殿伙食太好,臣妾今日照镜子时,觉着是胖了好些。”
美人多愁,纪焕上下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陪我回养心殿用晚膳?劳累了这么久,腹中有些空。”
陈鸾于是彻底不说话了。
这人绝对是成心的。
用完晚膳,宫女们将膳食一样样撤下,胡元走进来,眼皮耷拉,嘴角却恰到好处地上扬着,瞧不出他神情是悲是喜,这是他一贯的表情。
“皇上,才得到的消息,兰老夫人带着几位少爷小姐进京了,住在了以前的宅子里,瞧这样子怕是老太傅也要回来。”
他的声音并不小,自然也落到了陈鸾的耳朵里,她讶异地抬眸,轻咦一声,重复地念了一遍,“兰老夫人?”
胡元弓着腰解释:“正如娘娘所想,是娘娘的外祖家。”
陈鸾默了半晌,侧首去瞧一侧气定神闲的男人,眉尖微蹙,问:“皇上早知此事?”
纪焕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纤细玲珑的手指,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声音温淡:“老太傅辞官归隐,再次举族回京,定然是要递上折子上报一声的。”
“皇上允了吗?”陈鸾瞳孔黑白分明,眸底澄澈,一丝杂质也没有。
这样的傻问题,她竟也能一本正经地问出口来。
不允兰老太太能这样大摇大摆地回来?
纪焕别过眼,生硬地回:“没有。”
陈鸾陡然笑开了,杏眸弯成了一轮月亮潭,任由身子一歪,跌到兀自冷着脸的男人怀里,那双有力的臂膀将她虚虚地揽着,两人挨得那样近,就是心跳也要声声融在一起似的。
“都将人外孙女拐到宫里来了,朕若不允,岂不得罪了宫里最得圣宠的皇后娘娘?”
自她封后以来,外边的流言流语不少,陈鸾也听底下的宫女们愤愤地暗骂过,却头一次听男人这般揶揄轻/佻的话。她微愣,眼底的笑意一点点积淀,如煮沸的春水,蒙了一层雾气又转瞬消失无痕了,只有如铃的笑音是真实存在的。
“皇后再得宠,必然也是比不得皇上英明决断的。”说罢,她又忍不住抿了唇。
小姑娘平素多见稳重,难得有这般犯傻的时候,纪焕伸手拂了拂她微红的脸蛋,也跟着勾了勾唇,问:“这般开心?”
陈鸾点头。
她确实开心。
从她有记忆开始到现在,外祖家连着母亲这块便一直是空白的,她只能从别人的口中零零碎碎知道一些陈年往事,还不尽准确,可饶是这样,她对外祖家仍是有一种天生的好感与亲近。
读着就是十分温暖的字眼啊。
外祖苏祁曾担任太傅一职,是昌帝最尊重的老师,当年苏媛去世,老两口受不住这样的丧女之痛,老太太更是哭得晕过去好几回,险些没能挺过来,最后还是苏祁去面见昌帝,而后走了一趟国公府,第二日便举族离开了京都。
至于谈了些什么,没人知道。
只是那一天之后,陈鸾就被接到了老太太屋里养着,吃穿用度样样精细,而康姨娘苦等十几年也没能扶正,直到陈鸾定了亲,老太太才堪堪松了口。
这些,陈鸾不止听人提起过一次,且每年生辰,老太太那总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那些东西大多别致金贵,是花了心思准备的,她却一眼能瞧出不是老太太的手笔。
这么些年,礼物一次也没少,外祖家的关爱,她实打实的感受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也写过几封信给外祖家,只是奇怪的是,那些信如同石沉大海一般,连半个水花也没冒便杳无踪影了。
夜色漫进殿里,带着森冷冷的寒气,纪焕将呼吸均匀闭着眼睡过去的小姑娘抱到床榻上,细细地掖好了被角,明明外头还堆着好些奏疏要批阅,他的脚却像生了钉子一样,半步也不愿意挪动了。
这些日子他嘴上不说,实则心里时时都绷着一根弦,明里暗里护着她的人不算少,他却总觉得不放心,直到赵谦被抓回天牢关着,他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才终于松了些。
橘色的灯映出昏黄的暖光,一圈圈照在小姑娘的脸上和身上,每一寸都渲着柔和的光,纪焕伸手将覆在她脸上那两撮黑发拂开,低叹一声,才要收手起身,便被另一只纤白细手握住了。
那手腕细得实在可怜,纪焕不敢使力,怕一碰就折,他沉沉低笑,意味深长:“怎么?舍不得我走?”
于是小姑娘那睫毛颤得愈发厉害,就连白玉凝脂一样的颈子都泛出粉红来,只是怎么也不睁眼,覆在男人大掌上的手也不曾拿开。
纪焕于是撩了明黄色的衣袍坐在床沿上,脊背直挺,眼里幽幽燃起一团森暗的火。他不是那等沉迷声色无法自拔的男人,若今日做此举动的是旁的女人,只怕他眼也不眨就厌恶的拂袖而去了,可偏生榻上这位轻易就能勾出他的心软与怜惜来。
“醒了还不睁眼?那我可真走了。”纪焕哑着声音笑。
陈鸾这才施施然睁开眼睛,不知是才睡醒还是想到了些什么,她眼里蒙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水光涟涟,像是才哭过一场,叫人见了心里不落忍极了,纪焕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深夜低了好几度:“又做噩梦了?”
这些日子她时常做些怪梦,醒来就挂着泪水,一言不发的呆坐着,纪焕自然看不得那样的场景,所以哪怕政务处理得再晚,也会回养心殿陪着她小眯一会儿。
陈鸾摇摇头,伸出纤柔的藕臂环住男人的腰,一股熟悉的薄荷香便飘到了鼻子里,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尚带着些鼻音,“阿焕……”
陈鸾叫完这一声,也不知道后边该说什么,有很多东西堆在心里不吐不快,堵得她难受极了。
纪焕身子陡然一僵,唇畔的笑意也淡了下来,喉结上下滚动一圈,漆黑的眼底却燃起了炙热的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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