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 第41节(2 / 2)

师弟为何那样 秋风外 2230 字 2023-11-18

一个少年,在众好友的簇拥之中,在三月的轻暖春风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莫名其妙地,她觉得那片质朴简单、而又有淡淡寂寥的《归鸟赋》,合该出自于这个人之手。

竟然真被猜中了,诸青饮尽杯中清苦的茶水,她想起这个少年的名字,苏松雨,字静笃。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她自然知道《道德经》中这句话,真是人如其名。街对面的少年们相携着远去了,她轻轻一笑,便不再去想这件事。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苏松雨,苏松雨并没有看到她。

同年秋的某天,诸青在栖云楼。

栖云楼有她年少时的闺中好友,她们相识时,都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们一同绣花习字,偶尔会偷看一些话本,最大的烦恼是将来嫁个什么样的郎君,那时宠爱着她们的父母尚且在世,世界对于她们来说像个柔软安逸的花园。

后来,柔软不复存在,花园被焚毁,在殷红的血色与刀锋的冷色中,她们被迫成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整整四年,诸青剃发茹素,刺血抄经,奔波在为父亲平反的道路上,她为此作了上百篇诗文,或情词恳切,或字字泣血,它们在士林中广为流传。就是那个时候,她渐渐传出了才女、孝女的名声,也是那个时候,她在辛劳顿苦中染上了肺疾,并且难以治愈。

而她的闺中密友,芙瑶,与她有着同样的遭遇,甚至更为恶劣。在父母兄长赴死,族中无人敢救济之后,芙瑶被充入教坊司,最终留在了栖云楼。她名字被登记在册,要重获自由,难如登天。

那天,诸青去楼里寻她,二人发生了不算愉快的对话,芙瑶负气离去,诸青留在芙瑶的房中,在等待她的间隙,弹了一首《边城月》。

在心烦意燥的时候,她喜欢弹琵琶,这样能让心重归安定。轻缓冷寂的琴音中,她的确慢慢安定了下来,也引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生得好看的确是很占便宜,即使在对方酩酊大醉,眼神虚浮的境地里,她仍旧一眼便认出了他。

直到二人成为了朋友,在涤尘斋聊了不知多少的天,有一件关于那天的事,她始终没有告诉他。

她其实,很为那天心动。

她看他摇摇晃晃地走来,双手奉上的钱袋展示足了诚意,他在醉意中仍维持着礼节,她知道能写出《归鸟赋》的人定不是什么轻浮浪荡子。所以她任凭自己为少年那份莽撞又克制的矛盾心动,为那一腔不管不顾的孤勇心动,她再没有这样的孤勇,所以她很应该为此心动。

但也仅此而已了,她有许多秘密不会同他说,而这是其中最大的一个。

那年,苏松雨当了探花使,他打马经过琼林宴时,她不在人群之中。

因为病症突如其来的加重,她在借住的舅父家中昏迷不醒,无法参与他人生之中的荣光时刻,她为此感到遗憾,但她毫无办法。

所以当苏松雨站在她榻前,询问她的病症的时候,诸青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她无碍。

她一直知道自己活不长的,在为父母奔波的那几年,病痛已经深入了她的身体,名医早早断言她活不过二十岁。而她如今二十三,已经是很赚,她的人生已有很多遗憾,实在没有必要再给别人带来遗憾。

更何况,那是她十分喜爱的人。

那场疾病耽误了她两三个月,那段时间里,她基本都在病榻上度过。苏松雨顺利入了光禄寺,事务繁忙,他仍偶尔来看她。

碰上她清醒的时刻,他们就像以往一样谈天,说风物,说人情。她精力不济,没有力气说话,他就弹琵琶给她听。如果她在沉睡,他便在房中默默呆一会儿再离开。

他的琵琶弹得不错,弹起来的样子也好看,那段时间她并不算太过难熬。

难熬的是他离开长安那三年,苏州知州苏长耀突发急症故去,苏松雨作为他唯一的孩子,必须回苏州丁忧三年。

那三年,他们没有见面。

他不能离开苏州,她因为疾病也不能远行,但他们时常有书信往来,在信中对彼此问候关怀。

在夏天,他寄来太湖中生长的荷花花瓣,将其风干后在上面题了一首诗。秋天,他收集西山银杏金黄色的叶片,她拆开信件,洒落一地的便是姑苏的秋意了。

她为这些不动声色的温柔而失神,如果说她不能感受到其中的爱意,那一定是说谎。

但那又怎么样?她的确熬过了这一个寒冬,但下一个、再下一个呢。她已经接收到了自己身体发出的讯号,那并不是什么吉兆。

于是她始终缄默,直到元化十六年,苏松雨又来了长安,重新入了光禄寺,他先前的职位竟一直未被替补。

真是意外,他不止一次对她说过不喜欢长安,她也以为他去了苏州就不会再回来,但他还是回来了,她想她知道原因,那并不难猜到。

元化十六年,苏松雨二十三,诸青二十六,他们依然是朋友,偶尔见面,偶尔说话。

那一年,诸青的病情有所好转,她的身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盈有力,也不再会动不动咳嗽,就在一切似乎都要好起来的时候,她遇见了一个道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道,修长高挑,广袖宽袍,头发潦草地扎着,眼神里总是似笑非笑。她在涤尘斋之中见到了这个女道,雨棠说她们两个是故交。

然后——女道为她算了一卦,算成之后,却眼神躲闪,顾左右而言他。

在再三追问下,她才透露——诸青已经时日无多了。

诸青并没有多少意外,也不怎么伤心,她早早地就在等待这一天,只是如今,她有些担心那个青年。

如女道所说,一个月后,诸青开始急速衰弱下去,她差点就死在了那个冬天。

但她终究没有,她活过了春分,又活过了谷雨,在三月的某一天,她觉得身体又开始变得轻盈,她知道是时候了。

那天,她和苏松雨见了一面,他们在小院子中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如从前的任何一次一样,不过这次,她将跟随自己多年的琵琶赠与了他。

她说是因为最近弹不出好曲子,不算多高明的借口,但他似乎相信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四月初的簪花宴上。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处在同一场合。

簪花宴在春天举办,以赋诗为主题,风雅又有趣味。场地之中会准备大量时令鲜花,众人轮流赋诗,若接得好,便能获得一支花簪在头上,结束时。谁头上花最多,便是这一次的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