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是敞开了窗通风,北风呼啸,又怕祝宜臻这弱小的身子骨实在熬不住。
卫小少爷琢磨片刻,终于还是舍出了自己衣箱里唯一没上过身的银貂裘。
银貂裘本就珍贵非常,更何况宜臻身上这件,皮毛光滑柔顺,通体找不出一根杂毛,裹了没一会儿,身上便出现融融暖意,可知是难得的上品。
若是祝二老爷、祝二太太,又或者是祝家大姑娘在这儿,都能发觉这其中的不对劲,免不了要疑心,为何卫珩一介七品小官之子,竟能拿出这么一件明显不合制的大氅。
可祝宜臻,一个三岁多点儿的懵懂小奶团子,什么都不晓得,只知道要吃要顽儿,从头至尾,整副心思都放在了观言和平誉手里头的油纸包上,眼睛一眨也不眨。
因了府上有个爱攀爱比,什么好东西都要揽到自己怀里的五姑娘,年幼的宜臻在她身上吃了不少亏,掉了不知多少颗金豆豆,是以祝二太太日日里耳提面命地嘱咐她要看好自己个儿的物件,也不许擅自要人家的东西。
宜臻记得牢牢的,此刻哪怕心里头再想要,也只用眼睛瞅一瞅,不敢张口讨。
可对于卫珩来说,一个三岁小孩儿的心思真是不用猜也能一眼瞧出来。
他扬扬眉,吩咐人去拿了碗筷,把油纸包和木匣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分装好,摆了一大桌子,整整齐齐地安置在小姑娘的身前。
还给了她一个小木勺和小木碗。
“你在这屋子里暂且待一会儿,我已经差人去竹篱居知会你的丫鬟了,想来过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来接你了。”
白团子握着小木勺,转了下眼珠子。
“竹篱居离这儿算不得近,她们怕是找你找的有些忙慌,下次可再不要这样一个人偷跑出来了,万一走偏了一时半会儿寻不回去,就算不丢,受了冻发起热来,也有你好受的。”
虽然小姑娘机灵地闭着嘴眨着眼睛不肯说,但卫珩瞧见她这样子,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这团子定是趁底下人不注意偷溜出来的。
也不知道这么大冷的天儿,怎么就跑了老远的地儿到这里来。
要不是正巧撞上了自己回府,她再跌跌撞撞迈着小腿跑回去,再受小半时辰的冻,便真是要发起热来了。
祝宜臻一手握着木勺子,一手抱着小碗,眼睛眨啊眨的,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弯弯眉,唇畔陷下去两个窝儿,笑的无辜又无邪。
越是心智成熟的人,越拿这笑面团小人儿没法子。
卫珩揉揉眉心,把一碟子五香芋头糕放到她面前:“喏,吃罢。”
......
卫珩今日上街,确实是买回来不少东西的。
糕酥点心就不说了,金乳酥,五福饼、梅子冻糕、芸豆卷儿......反正宜臻想吃的,就没有在桌面上瞧不见的。
其余还有一匣子烟花炮竹,一匣子话本,一匣子琉璃簪子,甚至还买了好几副叶子牌,满满当当塞了半柜子,于是不得不又把前几日买来的糕点都拿出来,放到桌子上给小奶团当零嘴儿。
宜臻抱着木勺吃的满嘴渣子,很努力地啃,但她人小,啃了半天也没完一块切开的五福饼,只能眼看着桌子上的糕点愈来愈多,简直是越吃越着急。
卫珩买这些东西时毫不手软,也不挑,几乎是看见一个铺面,进去捡了就让观言结账,俨然一个不把银钱放在眼里的小纨绔。
但买了之后,他又只是随手丢在柜子里,兴致缺缺,动也懒得去动一下。
在平誉眼里,卫小少爷这几日的“游荡”和“采买”,不过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童,乍一下到了繁华地,忍不住想包揽所有新奇之物的幼稚之举罢了。
而孩童到底心性跳脱,容易见异思迁,他捡的通常又只是些普通玩意儿,自然玩过便厌,不一会儿便要寻更新更好的。
唯有一点让人不解,那便是卫珩一个七岁稚童,身上的可支配银钱未免也太多了些。
哪怕就连尚书府这样的人家,主子们每月的月例银子都是有定额的,姑娘们买小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少爷们挑几支笔,捡一二两墨,公账上的月例银子就用的差不多了。
总角年纪的少爷,都是不许额外向账房支银子的,姑娘们便更不用说,日常里大多的花销,实际上都是靠亲娘老子的补贴。
可瞧瞧这位卫小少爷,一日里有半日都在四处采买,甚至不拘好坏,看的顺眼便去结账,有时逛一天下来只花小半两银子,有时随手一支狼毫笔便散出去几十两,那钱袋仿佛无底洞似的,怎么花也花不完。
倒是让人不得不感叹卫家人对嫡长子的宠溺和大方,这本钱,下的也太狠了些。
平誉当然不知晓,卫小少爷满兜的银钱,和卫家全然无关,全都是他自己赚来的。
连卫成肃这个当爹的,都对儿子的“家底”眼热不已,只是碍于夫人娘家势大,哪怕再不忿,也不敢多加干涉。
至于怎么赚来的,当然不可能是去当街叫卖。
也不可能还未到始龀的年纪便开始搞什么高科技发明创造。
用卫珩自己的话来说,只是源于“一场高瞻远睹的投资”。
大前年,卫珩刚满三周岁,和如今的祝宜臻差不多点大。
他有个小舅舅叫嵇翰翮,和他亲娘是同母所出,刚及弱冠,还未成亲,自小天资聪颖,能文能武,却被父亲压着只能做一个小秀才,满腔抱负无法舒展,终日郁郁不得志,只好沉溺于酒色之中,生生把自己糟践成了一个废人。
卫夫人虽然痛心,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孟家在前朝如此势大,如今都还有皇城司的暗卫在查探孟珹后人的痕迹,这层关系一旦暴露在日头底下了,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孟氏一族改名换姓,谨小慎微地过了这么多年,绝不能因为觉得时过境迁就忘乎所以。
那日正好是个烧香礼佛的吉日,卫夫人带着卫珩去灵应寺捐赠香油钱,嵇小舅也被自家阿姐硬拉了来。
他们在寺庙底下遇见了一位衣着打扮怪异的小贩,一瞧就不是宣朝中原人,卫珩饶有兴致地蹿过去搭话,仗着自己年纪小问东问西,颇有要把这陌生朝代的世界地图都打探清楚的意思。
对方倒是也学了些汉语,磕磕巴巴地回他,称自己是从南洋渡过来的,且大多数时候都在牛头不对马嘴地极力推销自己的香料。
后来嵇小舅受长姐吩咐,过来要把卫珩带离,但不知怎么的,在卫珩的胡搅蛮缠下,竟莫名其妙自己也掺和进交谈了起来。
嵇小舅是天生有些探险精神的,被卫珩装作无意引导着和这位夷人谈论了许久,竟真的对航海和南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拜完佛回府后,他和那位夷人勾肩搭背地交流了许久,不过三日功夫,竟就屁颠屁颠地回来来说要去南洋经商去。
听到这个消息,嵇父震怒,差点没缓过气来,想他孟氏一族,曾经一朝三相,权势滔天,清贵非常,哪怕如今隐于山野名声不显,骨子里也总刻着世家大族的傲气,却没想到这个不孝子竟自甘堕落到要去经商。
他使棍使棒,连荆条都打断了,还扬言要是嵇翰翮敢下南洋,就不要再做嵇氏的子孙。
可没料到哪怕是这样,也没能让嵇翰翮回心转意。
他顶着满背的鞭痕跪在院门口,冷笑道:“左右不能进士做官,难不成还真龟缩在这霁县里一辈子不成!男儿志在四方,要么让我去乡试,要么我便下南洋,想让我和你们一样,在这独峰书院当一辈子的夫子,还不如拿了我的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