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个在伯府后院里长大的怯懦姑娘,忽然有一天来同她说,她要同任为志立契假婚,以便逃离京城,投入宽阔天地,去做生意。
……
姜雪宁不住地颤抖着。
她沾满了血的手指抬起来,试图擦去尤芳吟面颊上的眼泪,可非但没擦干净,还在那苍白之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血痕。
第一次,她如此无助。
她紧紧地抱着这个傻姑娘,如同一个罪人般,抽噎着向她忏悔:“没有,没有。你就是最好的。是你让我知道,我可以帮助别人,我可以同命运博弈。是你让这一切开始,我没有救你,是你救了我,你才是那最仁善的菩萨……老天爷再给我一个,我也不要。你就是世上唯一的芳吟,最好的芳吟……”
尤芳吟笑了起来。
那是近乎满足与幸福的笑。
在这昏沉阴惨的黑暗里,竟有一种焕然生辉的光彩,如同骄阳皎月一般照耀。可转瞬便黯淡下去,仿佛这一笑抽干了她身体里残存的力量,烧光了仅有的余烬。
在生命的最后,她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就像是当初在那湖面上挣扎一样。
她哭:“姑娘,我舍不得,我好想活……”
然而,连这挣扎的力量,也随着她面上黯淡的光彩,一道微弱下去。
汇聚的血泊静止了,冰冷了。
就像是那打翻的烛台的火芯,终于熄灭一般,曾在这个世间绽放过光彩的尤芳吟,也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周岐黄拎着医箱来了,听见里面的动静,不敢进来。
远远传来任为志嘶喊的声音。
吕显走近了房门,在看清里面场景的时候,身子摇晃起来,却竟眩晕一般,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后面退了开去。
姜雪宁浑身都是血,跪坐在血泊里,抱着那具渐渐变得冰冷的躯体。
周遭都是沉寂的黑暗。
有风吹进来,好像有一千一万的魔鬼藏身在幽暗之中,桀桀地怪笑,讽刺着凡人自以为能够掌控、实则为上苍所摆布的命运。
可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要摆布我!
那种滔天的仇恨,撕心裂肺着,尖锐地将她包裹,姜雪宁为之战栗,哭红了的眼,直视头顶那片压抑的黑暗,歇斯底里地向虚空质问:“她是我救回来的,你凭什么向我要回去?既然已经放过了她,又怎么敢这样冷酷地把她夺走?你是想告诉我,重头回来,就是什么也不能改变吗?我告诉你,你做梦!除非连我一块杀掉,否则便睁大你瞎了的眼睛看着!这辈子,我绝不——绝不向你跪下——”
第223章 仇恨
“得了先生传令后, 本是要即刻前去的。只是将去时,听下面人来回,周寅之去过了长公主殿下那边, 说了会儿话, 好像还给了什么东西。”刀琴屈膝半跪, 在台阶下埋着头,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握得紧紧的, 似乎极力想要忍耐住什么, 可仍旧红了眼眶, 哑着嗓道,“叫他们继续留心后, 方去找周寅之。可我去时, 我去时……”
他去时, 周寅之已在尤芳吟屋舍之内,持刀将人挟持。
尤芳吟有多重要, 他岂能不知?
周寅之有人质在手便立于不败之地, 刀琴固然是武艺不俗,三番两次欲要动手,可因为尤芳吟在对方手中, 屡屡出险,只恐伤了人。
投鼠忌器者,未免束手束脚。
对方一路能爬上锦衣卫副指挥使之位,本也不是什么庸才。电光石火间一次交手, 刀琴险些被其一刀削去脑袋,幸而他及时退了一退, 方才只划了脸。
然而也就是这一退,给了周寅之机会。
在那一刻, 这人的狠毒与不择手段,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竟毫不留情地一刀从尤芳吟后心捅入。
染了血的绣春刀锋锐地贯穿了她的身体。
刀琴彼时浑身冰寒,所能做的只是冲过去将尤芳吟接住,慌忙按住她的伤口,试图喊大夫来救。而周寅之,则趁此机会逃脱,顺着后院的院墙翻出去,没了影子。
谢危腰腹间的伤痕还未完全愈合,本该在屋中静养,此刻却立在厨房中,慢慢将一小碟新做的桃片糕放进食盒。
门外正是午后。
阳光懒洋洋照着,却叫人觉不出半点暖意。
姜雪宁已独自在屋内待了一整日没出来。
尤芳吟出事的那晚,她用力地抱住那渐渐冰冷僵硬的躯体不松手,谁也没办法劝她,把她拉走。最终还是燕临回来,径直先将人打晕了,才送回房中。
整个府邸一片兵荒马乱。
最为诡谲的是即刻传令封城后,竟无周寅之踪迹。直到子夜查过先前各处城门轮值的兵士,才揪出一干已被周寅之拉拢贿赂之人。原来从将军府离开后,周寅之没有耽搁半点时间,径直出城逃命去了。
人死了。
凶手没抓着。
次日蜀中和江南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报称早在半个月之前,任氏盐场与江南相关商会,皆先以参与谋逆之罪收监入狱,如有反抗者先杀以儆效尤。只是一则对方动手太快,下手太狠,连敢往外通消息的人都不剩下几个;二则周寅之勒令围城警戒,严防死守,扼住官道,几乎断了往西北去的消息;三则路途遥远,若不经朝廷驿馆以加急方式传信,寻常消息要到忻州,少说得有一个月。
而周寅之也深知这一切。
查抄的事情留给锦衣卫和官府做,自己则单枪匹马来了京城,演得一出虚与委蛇的好戏,伺机向尤芳吟下手,夺走印信,以便取得其余存放在各大钱庄、票号里的万贯之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