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计策也算不上高明,只需要再到义庄中找一具无主的与我身形相仿的尸体。关键要看戏唱得逼不逼真。
我进了天牢之后,邵奉混在狱卒中,先后来看过我两次,第一次是混在啟檀啟緋来探望我时带的护卫随从中,第二回是遁走那日的早上,又扮作狱卒,进来收拾碗筷。告之我已安排妥当。
那两天柳桐倚楚寻啟檀啟緋云毓轮番上场,给足了我理由。于是我对着柳桐倚唱了一出苦情戏,酣畅淋漓。
按照规矩,像我这种在狱中畏罪自尽者不能放在牢中,而是先垫一条席子,抬进一个棚子或一间静室内,待仵作验尸完毕,再定如何埋如何葬。
人死了之后,我那皇帝堂侄必定会赐口棺材,一套好衣裳裹尸,以示仁义。我这种的,也不好操办丧事,一定是直接抬去埋了,立个碑,一群大臣和皇上在一起合计,赏我张还算体面的文书,便万事大吉了。
因此可做手脚的地方,就是验尸完毕洗尸换衣时,我恐怕那个时候看守的依然紧,方才和柳桐倚说要烧。一来,显得我童叟无欺货真价实心灰意冷,更苦情一些;二则要抬到城郊偏僻开阔处才好点火烧,荒郊野岭草棚柴垛,怎么都好做手脚。多个换尸的机会;其三,万一柳桐倚回过味儿来不晕了,或者啟赭云毓等人起疑,再开棺验尸。又或者宗王醒了,为了做足面子,要把我挪尸再葬。变成把灰比较万无一失。
后来果不出我所料,可能因怀王死了,眾人都觉得天开云阔欢喜不已,为了防止空欢喜一场,纷纷来参观洗尸更衣。据两位总管后来告诉我,当时皇上亲自驾临,监督这项程式,云毓、柳桐倚自然也少不了在场,太后不能亲自前来,特派了她哥哥到场,场面堪称盛大。连我那王妃都从尼姑庵中挺着大肚子带着几个女尼一起给我念了一段超度经,祝我放下今生的罪孽,来生做个善良的人。
一堆人中,据说只有啟檀一个人哭了,柳桐倚半路离场。可惜当时我人事不知,不能亲眼目睹这场盛事。邵奉和岳肃根本没有换尸的机会。幸亏我够精明想到了要烧,避免了诈死变活埋的悲剧。
也幸亏当时天气热,尸首不好放,皇上那里也觉得烧了比较彻底些,洗尸更衣后直接抬到那座原本为本王修建的普方寺中,停尸一夜。我这种的,自然也没谁替我守灵烧纸,看守尸体的护卫不少,因为是个死人,本王生前又好男色,招人避讳,所以也没好好看,邵奉和岳肃这才趁空用易容的尸首把我换了出来。
尸首第二天在普方寺的后院空地上烧了。然后装进一个罐子里,放在棺材中,就埋在普方寺后。
我是在离开京城的马车中睁开的眼,当时顿有种到了下辈子的感觉。我自己在西南山谷中还有徐州的那点后路被云毓套了个乾净,沾都不能沾了。曹总管,也就是岳肃告诉我,先怀王妃,我娘,早在数年前就给我留下了条退路。有户籍、有老家,因为爹妈都是买卖人,自小离家,可老家里还留的有宅子,老邻居还记得我小名叫家旺,爬过东家的槐树,偷过西家的石榴。
我先与岳肃做别,和邵奉一道去他师父那里通了腿上的穴道,顺直了筋,腿筋结了十来年,顺起来颇不容易。足养了近三个月方才不瘸了。我辞了邵奉和他师父,回正阳府双桥县秦水镇老家住了几天,看看旧邻居,收拾下空了十来年的老宅子,祭拜了宗祠祖坟,又继续南北各地跑着做买卖。
等出来跑时,也听说宗王醒了,怀王不是奸王变成倒楣冤死的忠臣了。有段时间市井街巷间常议论这个,我听着像说旁人一样,有时也跟着议论两句,怀王实在是个倒楣鬼。
那个骨灰罎子果然被从普方寺后的坟堆里扒了出来,另修大陵墓厚葬,皇上还有模有样下了罪己詔,柳桐倚辞官了。貌似还要把我之前住的怀王府修成个祠堂之类的地方。总之算是皆大欢喜大结局了。
簷外的雨渐渐的小,我回忆三年前及这三年中的种种,就好比这辈子的人在想上辈子的事。可惜西山红叶生封笔已久,若他拿我这段事扯一扯,也能扯出一篇书来。嗯,如果他还在,也应该不会挑上这一段,人人都爱侠客传,谁看无为王爷商贾记?
我往一片肉上洒了些孜然面,替它翻了个身,瞄见一条船远远向着我这楼的方向行来。
我眯眼仔细看了看,像是白府的船。
船靠在栏杆边,果然是白如锦从船舱中鑽了出来,跳上回廊,急惶惶大步进厅,「老弟台,有件事情不好。」
我诧异起身,白如锦跺跺脚,拉椅子坐下,搓着手道:「是你定的那批丝出了点事。」
我道:「怎了?」
我本打算在承州呆到八月初,就是为了这批丝。
承州有种土蚕,夏天七八月纷吐丝,不吃桑叶,专吃一种俗称黄油木的树叶。蚕丝春秋两季多,夏天的少,贩到苏杭的织厂去能赚一小笔,这种土蚕的丝有些发黄,不够白,价钱便宜,织染之后倒颇密实,也看不出什么。
我来承州,本是来送白如锦定的一批药材,在路边吃饭时无意中听人提起今年夏天蚕种怎样,方才知道有此土蚕。这里的人都当这种蚕丝不好,一直没往外卖过,我就起了兴趣收一收试试。为了让白如锦帮忙搭线定丝,还往他的药铺里投了些钱。又和苏杭那边的几个织厂说了一说,他们也颇有兴趣。
白如锦道:「苏杭那边来了个大客商,也来定丝,价钱足比老弟台你说的高了两倍,我听说好像就是你预备贩丝过去的商户之一,商号叫瑞和。」
竟然是瑞和。
瑞和是这两年江南最大的布商,手下有数间店铺与十来个织厂绣坊。我欲贩丝到江南去,主谈的就是瑞和的两三间织厂,觉得他家做事尚算诚信,谁料转眼竟在发大水的时候来承州挖我墙角。
用比我的价高出两倍的钱收这批土蚕丝,等于是要赔钱了,在发大水的时候跑来赔钱挖墙角抢买卖,有些奇怪。
白如锦道:「我也觉得怪,这个价钱江南最好的丝都定得了,何必发洪水的时候来承州抢。怕就怕,虚出了这么高的价,先挤兑了你,能出了丝,再往下压。可现在他们价高,这边定下的不少家恐怕都会变卦。」
反正是透着古怪。
白如锦接着道:「大家同做一门买卖,这样公然挤兑不和规矩,我今天大早听说,就立刻过去探探话。瑞和那边的人见了两个,他们说,并不是有意要挖我们墙角,实际是想长久合作。他们那边最管事的人来了一个,搞不好就是大掌柜,说今天下午请你我到他们那边一叙。把缘故说出来听。那个管事的人明天就要走了,要过去不要?」
我想想道:「过去就过去罢。」
我熄了炭火,换了身衣裳,搭着白如锦的船一道去见瑞和的人。
白如锦道,瑞和的人在吉庆坊定了酒席。吉庆坊算是承州最像样的地方,有好酒好茶好琴有佳人,是个谈事的地儿,恰好雨也渐渐停了。只可惜我刚刚装了一肚子烤羊肉,估计吃不下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