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现在与东哥第一次遇见舒尔哈齐,情窦初开时,已经过了好些年头了。
那时候东哥还不知道舒尔哈齐的一生竟如此的坎坷。
那时候,东哥是否真的是族里萨满口中,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祸水妖姬,暂且还不好说,但她总归是比历史上那些同样被冠上这名号的人要幸福些,有朋友,有爱人,也有爱她的额吉,阿爸虽说一直以来都将她当作是联姻,为叶赫获得利益的工具,心里从来就只有阿哈和部族,根本没有她这个女儿,至少她不是阿爸心里的第一位,但凡有叶赫不能抗衡的势力,阿爸就会毫不犹豫的将她嫁过去以换取和平,可从小不愁吃,不愁穿,更不受外面战乱的影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婚姻,在遇到舒尔哈齐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这一生,活成这样,算好了,不能主掌终身大事,这也没什么,反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个男人不一样?
舒尔哈齐原同她一般,也是女真族出身,本来也是要为女真族效力,可却因生母去世,继母刻薄,父亲塔克世便将他与兄长一同送到外祖父王杲门下,可谁知万历二年,明朝辽东总兵李成梁率军破了王杲的古勒寨时,将年仅十五岁的舒尔哈齐和已经二十岁的努尔哈赤双双被俘获,充作幼丁,随军征战,那时明朝对女真的压榨是再明显不过了,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努尔哈赤建立军队,与明朝互打数年的主要原因,而导火索,则是王杲和塔克世。
每次作战,明军都让女真俘虏打头阵,往对方的刀阵里死冲,几战下来,大部分的女真俘虏都战死了,最后只有舒尔哈齐俩兄弟活了下来,还练就了一身健壮的体魄和精湛的武艺。
可就在俩人慢慢已经习惯了在军营里的日子,觉着就这么过完一辈子,也没什么难的时,老天爷却总是不愿放过他们,让他们过得这么安逸平凡,狠狠的在他们头顶上打下了一个晴天霹雳,万历十一年,外祖父与父亲皆死在了明朝乱军之中,俩兄弟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一起离开了明军,回到家中,经过一番深思后,两人都决定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依靠祖父遗留下来的十三副铠甲起兵,拉起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正式开始创立后金的宏图壮志。
每次听舒尔哈齐讲起这些往事时,她总会有莫名的心痛。
然后一路,从城外走回城内自家,低着头,吸着鼻子,打心底里怜惜这个男人,为了氏族部落,放弃自己的一切,就连娶妻,都得先为政治考虑。
不错,那时已经三十九岁的舒尔哈齐家中有两名妻子,膝下有七位女儿,八位儿子,在那个年代,这已经算是祖父级别了,可她一点也不介意,依旧爱他爱得飞蛾扑火,义无反顾,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还记得那时骂她傻骂得最勤的一个是诺敏,另一个就是吉赛,不知怎的,你是瞎了眼了,才会看上舒尔哈齐这种负心男人的这句话,莫名其妙的成了这家伙的口头禅。
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是那时诺敏与吉赛对舒尔哈齐的最高评价,任凭她如何反驳,都无济于事。
那些时节,也是同现在这般,是寒冬,每天雨夹雪,下个不停,地里秋季丰收后新种下去的菜苗都被冻死了,城内粮食空缺,大多民不聊生。
那时候,东哥的纯真尚未泯灭,良心也还在,黑灯瞎火的,常与诺敏窝在一个被窝里互相取暖,脚丫勾着脚丫,说着女孩之间的悄悄话,她们的要好,天地可鉴。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话不说变成了,无话可说,无可奉告?
是因自己被吉赛拒婚时候?还是心心念念等了一年又一年,最后只等来他的死讯,接受不了,她开始变得越发癫狂,常人不敢近身,完全不讲道理的时候?或者是同她一起被丢尸荒野,眼睁睁看着野狼啃食自己的身体,明明很疼,却已经没有力气去反抗时候?
诺敏不再是与她无话不谈的小姐妹,现在,也学会与雅若合起来欺骗她了。
真不知道她如今是应该感到寒心还是感到寒心……明明站在一起,却感觉中间隔了千山万水的遥远。
“珍格儿?把眼睛闭上,珍格儿?珍格儿?”瑾儿将手中面妆盒往一旁的梳妆台上一放,反手就拿起边上放着的眼妆盒,又把手上的刷子换成小的,将盖在盒上的瓷盖掀开,拿刷子在粉饼上头,扫了扫,抬手,正要在东哥眼皮上落笔,就见她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直盯着梳妆台前镜子里,自己那张只是略施粉黛,立刻就变得光彩照人,没有一点褶皱,让见者都不得不承认十几岁的青春,果然是无敌的脸蛋儿瞧,也不说话,神情呆滞,不知又在神游什么,因知晓这粉若落在眼睛里,那是会很疼的,又觉得她这么睁着,自己根本没办法画得漂亮,遂忍不住开口提醒了一句,期间怕她想事太入神,还把声儿刻意拔高了些,谁知喊了几声,还是没反应,无奈只能伸手推了她一把,“快把眼睛闭上啊!想什么呢你?”
突感有人在身上动作的东哥思绪瞬回,本能驱使,抬手就是将那只作乱的手给抓住,用力攥紧后,发现是瑾儿,又赶紧松开,面色从凌厉变尴尬,见着瑾儿看自己的眼神奇怪,更是干笑,语无伦次的想要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个,姐姐我........我就是.........就是.........突然看见一只手.........伸过来........也不知道是你......才........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很疼?”说罢,赶紧伸手,把方才瑾儿被自己弄伤的手拽到跟前,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放在眼皮底下仔细查看一番。
其实这也不能够怪她,好歹也是被烨华,孤槐澍,还有那些个防不胜防,随时都有可能从各种地方冒出来,神出鬼没的鬼使追杀了这么多年,还没等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地,就又被陆忙忙那尽多管闲事的臭道士给盯上了,腹背受敌,所以才导致她现在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能紧张半天,一出手,几乎就是毫不犹豫地下死手,方才若非她反应及时,那一下,岂止只是弄疼这么简单,直接废了手也不是不可能。
“我没事的,不过,姐姐从来还不知道,你力气原来这么大,刚才那一下,我还以为手要断掉了。”瑾儿嗔怪着将手抽回,揉了揉被抓疼的右手腕,以为东哥只是要进宫了,才会有些紧张,刚才那一丝狠戾不过就是自己的一个错觉罢了,毕竟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而已,上次因突发意外没去成,这算是她头一次应选,有些担心害怕,胡思乱想,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便没再多想,将右手食指弯起一个半圈,伸至东哥下巴,将她低下去的头勾起,又弯身将因刚才突然那一下,手滑,掉在地上的刷子捡起,用其点了点她的眼皮,眉眼弯弯,“不想姐姐画歪的话,就快把眼闭上,刚跟你说了那么多次,怎么都跟没听到一样?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嘴上虽然问着为什么,但语气却只是随口问问,其中丝毫没有要对方一定给个答案的意思。
听出此意的东哥,一笑,便也心安理德的顺水推舟,闭上眼,让自家姐姐用刷子好将粉在她眼皮上涂匀的空隙,开始随口敷衍,“没什么........就是一些以前的事,过很久了,没想到还记得那么清楚。”
“乱说,你这小丫头,不过就十几年出头,哪里来那么多往事可回忆?”瑾儿莞尔一笑,抬手,就戳了一下东哥的额头,起身,站远些,把自己的杰作从左到右欣赏了一遍后,转身将手上的刷子放好,“其实要我看呀!八成是咱家天不怕地不怕的珍格儿也有了害怕的事,做人,有的时候,认一下输,服一下软,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我们还是姑娘家,真不知道你干嘛总这么要强?以前也不这样的。”又将桌子上乱摆乱放,堆成一堆的胭脂粉盒收好进匣子里,走到一旁,抬手按住东哥的肩膀,与她一起看镜子中虽称不上倾国倾城,美艳动人也牵强了些,但毕竟底子不差,稍加一番打扮后绝对算得上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好了,睁眼看看吧!看看你姐姐的手艺,怎样?满不满意?”
“姐姐的手艺,我就是闭着眼,都知道肯定是极好看的,只是姐姐偶尔也为自己打扮打扮,这疤......”东哥抬手,指尖轻触瑾儿左眼上的红胎,神色怅然,“其实用些许胭脂水粉,大概是可以盖上些的,姐姐不该这么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