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带着同事再次访问了林知夏的大学。
校长倡导建立“产学研结合”的世界一流大学,深化工业界与学术界的各类合作。因此,学校也很欢迎全国上市企业高管的造访。
2017年的一月中旬,省城最大互联网公司就与学校签署了一份《战略合作框架协议》——这份协议的签署代表分别是大学的校长,以及互联网公司的执行总裁,江逾白以董事的身份在现场做了一个见证。会议结束后,校长邀请江逾白去学校最高级的餐厅参加宴会,江逾白却委婉地谢绝了。
江逾白带着秘书走出会议室,正好撞见副校长。
副校长问他去哪儿,他透露道:“今天是林老师《量子位与计算机》的最后一堂课……”
江逾白还没讲完,副校长立刻会意,便笑着说:“林老师的课,欢迎旁听。”
就这样,江逾白轻而易举地混进了主教楼的一间大教室。他和一群本科生坐在一起,显然是最扎眼的那个人,所有同学进门之后第一眼就望见了他。
江逾白穿着一身面料高档的西装,这种过于正式的装束,在教室里会有些格格不入,好在江逾白早有准备——他给自己带了一件深灰色风衣外套。
那件外套罩住了西装,江逾白还把拉链拉得很高,严严实实地捂住领口,看起来就像一位年纪轻轻、英俊至极、着装简朴的男大学生。
附近的同学都在窃窃私语。
江逾白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他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本笔记,一支签字笔。
近旁又有两位女生搭讪道:“同学,你是哪个年级的?”
江逾白如实回答:“我毕业了。”
毕业了?
众人闻言皆惊。
教室里的学生熙熙攘攘,距离上课还有十几分钟,林知夏尚未出现,江逾白成了全场焦点——他备受瞩目的原因主要有三个:其一,他的长相如此英俊,在场的学生却不认识他,其二,他自称已经毕业了,那他干嘛还来听林老师上课呢?其三,最关键的一点,是他坐在了崔一明专属的位置上。
这个位置,位于第一排的拐角。
崔一明总要坐在此处,时不时地抬起头,与林知夏目光交汇。
午后的阳光澄澈如水,崔一明背着双肩包踏进教室。他听见前排的几个男生说:“新来的那个同学也太帅了,我一男的都忍不住看他。”
崔一明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到了江逾白的身上。
崔一明不得不承认,这位新来的同学确实很帅气,外表和发型都堪称无懈可击,不过他穿的那件灰色外套有点土气,拉链也拉得太高,脖子都快遮住了,保守到不像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
崔一明径直走向江逾白,挺有礼貌地开口说:“麻烦你让个座,我在你的座位上坐了一学期。”
江逾白合上笔盖。
崔一明这才发现,江逾白正在笔记本上画画——他画的是林知夏老师。
这简直……
大逆不道!
崔一明的脸色陡然变黑。
迄今为止,崔一明跟着谭千澈学了整整一个学期。
谭千澈组里有一个女生隐约有些仰慕谭千澈,经常找他谈心事,还给他叠了一罐爱心,他就在组里很严厉地警告大家,必须注意老师和同学之间的底线。
崔一明特别赞成谭千澈的意见。他肃然提醒江逾白:“你来大学,是学习的。”
话音未落,上课铃打响。
林知夏准时踏进教室。
她怀里抱着教案——不过教案只是个摆设。她早已把所有课程细节记到了脑子里。她走上讲台,面朝同学,瞥见江逾白的那一瞬,她明显怔住了,江逾白随即低下头,错开她的凝视。
崔一明来不及挑选座位。
他坐到了江逾白的身边。
江逾白找回了当年在剑桥读本科的感觉。他把笔记本翻到第二页,听见林知夏在台上说:“各位同学,下午好,今天是我们的最后一堂课,感谢大家这一学期的参与。今天我们先复习一遍知识点,我再来为你们答疑……”
教室里坐满了学生,阳光穿透窗户,被拆成一缕缕的丝线,教室里响起一片“沙沙”的写字声。
林知夏聚精会神地讲课,但她总在无意中瞥向江逾白——只有江逾白注意到了这一点。
林知夏在台上描述“单量子比特的布洛赫球分析”,江逾白煞有介事地写起笔记。很快,他就写满了一面纸,崔一明又问他:“基础概念都要记?”
“别讲话,”江逾白的字迹未停,“认真听课。”
江逾白彻底融入了大学生群体。
崔一明沉默不语。
后排的一个男生拉住崔一明的外套帽子,崔一明扭头道:“找我问题目?”
“咱班的同学……”那男生却说,“要你旁边那个人的电话号码,你帮忙问问?”
崔一明一把扯回自己的帽子,淡定地说:“我没空。”
他们都坐在前排,一举一动逃不过林知夏的眼睛。
林知夏朝他们看过来,气氛顿时凝滞,洁白的墙壁化为一座雪山,细微的响动都有可能引发雪崩。
崔一明锁紧牙关,不再吐露一个字。
而江逾白正在记录《量子计算》里的“哈达玛门与单位圆状态机”。他依照自己的想象,在纸上简单地画出一个球和一扇门,将它们命名为“单位圆状态机”与“哈达玛门”。
崔一明非常崩溃。
他如坐针毡。
他很想纠正江逾白。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崔一明问出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哪个学院的?”
江逾白如实回答:“剑桥三一学院。”
崔一明面不改色:“哦?”
他们二人还没聊上几句,徐凌波就从后排冲了过来。四面八方都是一群不了解真相的本科生,徐凌波只能压低嗓音,很隐蔽地喊出一句:“师公?”
恰好,这个时候,林知夏站到了他们的面前。她拿起江逾白的笔记本,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江逾白依然坐在原位,端着一副差等生的样子,迎接老师的检查和批评。
“这位同学,你很认真呢,”林知夏评价道,“不过,你的笔记有一些不严谨、不准确的地方……”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红笔,圈出他的笔记本里的几行字:“下堂课结束后,我给你改正,现在我要给别的同学答疑,你先等等吧。”
江逾白微微偏过视线,俨然是个沉静内敛又不善言辞的男大学生。林知夏放下他的笔记本,渐行渐远,其他同学围住了她,如同众星拱月,她就站在黑板的正前方,手握粉笔,耐心地为大家答疑解惑。
江逾白换了一支铅笔。
他在笔记本的第四页打草稿,验算他们公司量化基金模型里使用的数学公式。这些公式与林知夏的《量子计算》几乎毫无关系,不过,江逾白想在课间十分钟给自己找点事做。
徐凌波在一旁都要看呆了。
他大胆地猜测,江逾白和林知夏不愿在课堂上公布感情自己的状况,就故意演出一副老师和学生的样子。
因此,徐凌波也不好多说。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崔一明的肩膀,拎起书包,悄悄摸摸地坐到了后排。
上课铃再度打响。
林知夏继续为学生们讲课。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四十分钟一晃而过,林知夏终于结束了这一轮复习。她站在讲台上,整间教室鸦雀无声,所有学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指间夹着一层粉笔灰,心中忽然泛起一点喜悦,就说:“好了,我们的《量子位与计算机》要结课了。这学期,能和你们一起学习量子计算的理论基础,我觉得很荣幸。”
前排有几个大一年级的男生眼眶泛红。
林知夏笑说:“我每次进教室,黑板和讲台都被你们提前擦过,很干净,你们去我办公室问问题,还会在门口排队,很可爱……最开始,我不太懂教学大纲,布置的作业比较难,你们也没有退课,我很感激。”
教室宛如影院,她的声音轻飘飘地回荡:“课堂出勤率非常高,高于百分之九十,你们的期中考试成绩也不错,总之,我是满意了,希望你们的期末考试取得好成绩。”
台下掌声雷动。
林知夏等到掌声散去,才说:“我记住了你们每一个人,祝你们都能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取得重大收获。”
江逾白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重大收获”四个字。
他写完最后一个笔画,下课铃声就穿透了走廊。
林知夏抱着教案,走下讲台,路过第一排时,她停住脚步,等待江逾白。
江逾白跟着她离开教室。
崔一明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正要点评两句,徐凌波便打断道:“喂,那个帅哥是我们的师公……林老师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戒指是师公送的,他们俩天造地设,轮不到你来反对。”
崔一明还没说话,近旁的另外两位女生兴奋道:“唉!学长,林老师快结婚了吗?还是已经结婚了啊?”
“快了快了!”徐凌波含糊道,“别问老师的私人生活。”
徐凌波不经意的几句话,引发了校园里的传言。
学生们都说,林老师有一个很帅很帅的老公。
几位学弟结伴跑来徐凌波的宿舍诉苦,说他们失恋了,没想到林老师这么年轻就有一个很帅很帅的老公 ,他们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机会?
彼时,徐凌波躺在宿舍的床上,一边读论文,一边散漫地说:“那可不,你们要是有机会,我就能获诺贝尔奖……想得那么美,也不看看实际不实际。”
学弟们哭着跑开了。
徐凌波似乎毫无波动。
他歪着头,悄悄地打开手机,瞄了一眼师姐的照片,透过她不羁的秀发、厚重的眼镜片、充满嘲讽意味的勾起的唇角,仿佛能洞见她比金子更纯粹的内心。
师姐,他在心中唤道。
片刻后,他又念起“方怡雯”。
她的名字被某种魔力锁在他的唇齿之间,使他徒劳无功地回想她千百万遍,最终,他颓丧地抱起床上的论文,倒进枕头和被子铺成的温柔乡。
去年九月,方怡雯在曲老师实验室里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四天。
在林知夏的教导下,方怡雯开始尝试“平等对话”,关注别人的情绪波动——这件事本身有益有弊,益处是她找人办事的效率变高了,弊端是她的生活不再像从前一样洒脱。
她在曲老师的实验室里工作,曲老师的两个呆瓜学生想跟她比拼实验进度,她不能骂他们愚钝,也不能笑他们手笨,她干脆全身心地投入实验操作,任凭那两个学生如何乱开“老弱病残小组”的玩笑,她也没再回复他们一个字。
实验结束后,方怡雯收集数据,连夜撰写论文。
方怡雯的英语写作功底不算好,林知夏帮她从头到尾润色了一遍,又修改了一些小错误,随后就投给了国际一区sci期刊,经过三个多月的审稿,方怡雯收到了编辑的祝贺邮件。
是的。
她中了!
她中了顶刊!
《范进中举》都不能精准地形容那种溢满心头的狂喜。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方怡雯“投中sci一区一作论文”的好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学院,他们的课题组一跃成为众人眼里的高级领域,凡人无法接近——就连“老弱病残小组”的外号也被改成了“德智体美”,詹锐是“德”,方怡雯是“智”,徐凌波是“体”,林知夏是“美”。
方怡雯的照片,也登上了学校的校刊月封首页。
林知夏特意买来一本校刊,带回家里收藏,纪念她的第一个博士生发出的第一篇高质量文章。她认真品读方怡雯的“研究自述”和“学术兴趣”,恍惚中又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以及当年的老师。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这是教育的意义,也是她的追求之一。
2017年的春节之前,省城下了一场大雪。
天空纷纷扬扬飘落雪花,城市在一夜之间素裹银装。
林知夏去了江逾白家的庄园,饱含诚意地拜访他的家人——临近年关,江逾白的亲戚从五湖四海赶来,他们其乐融融,汇聚一堂,整座庄园都很热闹。
林知夏见到了江逾白的几位叔公,外公外婆,各种表亲和堂亲,当然也有江逾白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所有长辈出手都极其阔绰,林知夏收到了让她吃惊的压岁钱,足够让她去省城最好的4s店里订做一辆豪车。
也能还清她的房贷。
然而,这些夹着支票的红包,却被林知夏退给了江逾白:“他们给我这么多,我见了小辈,肯定也要给钱,你帮我……”
江逾白打断她的话:“这些钱可以用来投资公司。”
两人谈话时,正值晚上十一点。
江逾白和林知夏留宿在江家庄园,住进了江逾白的卧室——这间卧室,见证了江逾白的成长。小时候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和林知夏一起躺在这张大床上。
林知夏抱着他的手臂,思索道:“用来投资吗?你的亲戚,就是我们量子公司的股东,不过,我们的股东门槛上升了……”
她困得睁不开眼睛。
江逾白低声道:“睡吧,明天再想。”
她答应道:“好的好的。”
江逾白侧躺在床上,手伸进她的睡裙,如同把玩美玉一般轻抚她的后背,指尖一寸一寸地缓慢滑行,她惬意到绷直脚尖,残存着一丝意识:“好舒服……”
他应声说:“晚安,夏夏。”
隔天一早,江逾白带着林知夏去他们家最大的餐厅吃早饭。
江逾白家的各位亲戚又来和林知夏打招呼,江逾白的爷爷还担心林知夏会认错人——谁知她分得比江绍祺还清楚。江绍祺都喊错了两回,林知夏却没出过一次错,对比来看,江绍祺竟然更像是一位刚嫁过来的新媳妇。
江逾白就听见爷爷对叔叔说:“绍祺,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分不清咱家的亲戚?”
叔叔顶嘴道:“他们都没介意啊。”
爷爷就说:“心里介意,嘴上不提,这个道理,我教过你多少回?”
“爸,我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叔叔笑说,“我都快当爸爸了,你就像看待大哥一样看待我吧。”
江逾白的视线与叔叔交汇。
叔叔拍桌而起:“各位,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宣布,我太太jessica怀孕了,今年我就要当爸爸了。今晚,我会在家里的音乐厅,演奏几支曲子助兴。”
林知夏反应最快。她第一个鼓掌,特别捧场道:“恭喜叔叔和婶婶!”
叔叔满面笑容,如沐春风:“谢谢我的侄子和侄媳妇。”
江家的春节宴会只有关系很近的亲属才能参加,大家的注意力原本都在林知夏身上,又因为jessica怀孕了,长辈们的关注点就变成了jessica。
林知夏在江家混吃混住了几天,日子过得格外惬意。
白天,江逾白和她在花园里散步,他还手把手地教她骑马,带她穿过广阔的练武场。
晚上,他们往往会待在卧室里,玩一些只有他们两个人精通的游戏——无人打扰的休闲时光,就像度假一样快乐。
相比之下,柴阳的日子就过得不太顺畅。
柴阳脱离“江科软件”以后,创建了“阳阳直播公司”。阳阳直播app上线不到半个月,就完成了a轮融资,目前正在准备b轮,但是,“阳阳直播”的客户活跃度不够高,视频点击量也比较少,整个团队的士气受挫,经营状况也陷入窘境。
柴阳给整个技术团队开出了高工资,他自己的年薪反而是最少的。即便他做到了这一步,阳阳直播仍然前途未卜。
租金、流量、客户、股东……每一个词语,都像一座大山,重重压在柴阳的肩膀上。他只能在心中默念《孟子·告子下》里的名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
于是,柴阳反复检查公司的流水,亲自联系主播、撰写计划书,独立进行市场调查,承担了公司创始人的所有责任。他还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关注他和江逾白的民事纠纷案件进展。
2017年的二月份,柴阳终于达成了一个小目标——他的民事诉讼案件快要开庭了。
柴阳的律师告诉他,他胜诉的概率不高,这反而让他觉得安心,因为他需要的正是弱势者的身份——作为一个三番两次投身于创业大潮的草根企业家,他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赢过身价千亿的投资人呢?
开庭的那天早晨,柴阳还在“阳阳直播”公司内部召开了一场振奋人心的职工动员会。
他面向一群创业伙伴们,高声说:“你们中的一半人是我大学同学,我们刚开始创业那年,什么苦没吃过?你们是我的同学,我的战友,为了梦想放弃了江科软件的待遇,跟着我来到阳阳直播,我掏心窝子和大家讲句真话,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和江逾白打官司,他的律师团号称‘地表第一梦之队’……”
“地表第一梦之队”的名称刚报出来,底下就有一个员工“扑哧”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