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玟忽然抬起眼。
童童虽不在他面前,但突然有一种被注视的错觉。她话语一顿,垂头丧气地道:怀玉,你太多情了。
是吗?谢玟漫不经心地道,我之前生活的世界里,有一位异国的诗人曾经写过一首诗,形容我跟他的处境,倒是很恰如其分。
不要想这些感性的东西。童童严肃道,你这辈子唯一输的一盘棋,就是因为你虽是专业的棋手,却常常生出这些浪漫的感触来。这是你的魅力、优点,也是你的缺陷,是你致命的软肋。
不问问那首诗是什么吗?谢玟忍不住笑了笑。
我才不在乎。系统不稀罕人类的浪漫,她的虚拟形象在对方的脑海里扭了个头,不安地叮嘱道,要是你把自己作死了,我也会销号的。你完成任务,我不当系统,咱们本都是退休人士了,还非要被萧九搅进来,主角身边都没好事就算这是你自己选的主角,那也一样。
谢玟不置可否。他抱着玉狮子,被看管在他身边的简风致还在跟那炉酒奋斗,但小家伙很快就放弃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嫌冰。他抬手拍了拍发懵的脸颊,抱怨道:这玩意儿怎么那么呛?我非得到室外去吗?
他说着探头看了看周围,在面无表情的郭谨郭大监的注视、以及一众内官婢女的沉默低头中缩了回来,他挪了挪屁股,挨着谢玟的小腿坐,偷偷问:你是怎么让皇帝同意放了周大人的?他那么通情达理么。
通情达理这几个字跟萧玄谦恐怕是不沾边了。谢玟更正道:如今还没放,至少要等到西北军进京时,估计他才会不情愿地履行承诺。
承诺,嘿嘿,承诺。简风致傻乐了一会儿,君子一诺千金,皇帝就更这样了。
谢玟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对这孩子审视别人的眼光不抱期待了。
哎,帝师大人。就算早已看过许多遍,简风致依旧为每次抬头时跟谢玟直面对上的瞬间而发怔,因为对方这样一副好容貌,让许多香艳传闻都变得可靠了起来。
嗯?谢玟低头看他。
你是怎么让皇帝退步的呀。简风致的眼珠子都要冒出八卦火花味儿了,他毫不担心自己押在这里当筹码的安危,反倒是一脸长见识了的神色探寻道,是不是真的跟陛下咳咳,内个内个?
在远离紫微宫的洛都,他跟萧玄谦虽然也有些不实的谣言,但毕竟天高皇帝远,没有太过离谱,谢玟也就不是很清楚现在的皇室秘闻翻新到哪个花样了。
他抬起手,屈指敲了敲简风致的头:人花了这么多年长出个脑子来,不是让你装满黄色废料的。
黄色废料
就是香艳故事。谢玟淡淡地道,你们就没点爱好和娱乐吗?
可这就是普罗大众最热衷的爱好和娱乐啊!简风致在心里扯着嗓子喊,脸上却乖乖地道:哦我知道了
倒是我要问你,谢玟摸着玉狮子蓬松的大尾巴,你是怎么认识周勉的?
你说这个我可不困了。经过几日的熏陶,加上萧玄谦有意的吩咐,宫殿里的熏香已经不能让两人昏昏欲睡了,简风致也生龙活虎起来,我其实就是江湖上一个卖艺的,我爹也是卖艺的,我们会做面具,身手也好,还会缩骨功,接触些江湖人,路子比较多。
然后?
但江湖嘛,你也知道,他小小年纪反而老气横秋的架势,跟你们朝堂不一样,我们真是要见血的说到这里似乎想起谢玟甚至敢血溅金殿、手撕诏书的胆识,声音弱了弱,我父亲年轻结了一个仇家,在去年大雪天,被仇家堵在山中截杀,只来得及将我送出去大雪封山,我等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了他的遗躯。
谢玟微微皱眉。
我在雪山的官道上遇到了周大人的部署,因在京都管辖内,周大人询问了我的身世,给我钱财葬父、又让官府画了那仇家的画像,虽然抓住的也是一具尸体,但拔刀相助之恩,我万死难报。
谢玟沉吟片刻,忽然道:你是女名,还是这样文雅的女名,令慈
家母闺名便叫风致。对方抬起了头,露出高兴的神情,似乎这具脆弱的少年身躯以另一种方式,让母亲的生命、父亲的思念,在他的人生里延续和复活了一般。
谢玟再不多问,躺在他怀里的玉狮子用肉垫扒住他的手指,带着倒刺的小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他的指尖。
简风致见他无甚兴趣,更觉得无聊了起来,他满腹的感激之情还没说出来,这时候硬憋回去了,只得悄悄道:你就不能跟我说点你跟陛下的事吗?我都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了。
我可没要跟你交换。
那怎么行!简风致翻身坐起来,不自觉地膝盖着地,挺直背,这动作和距离在内官们眼里怪心惊肉跳的,他们很怕这时候陛下看见了,不要说这个采花贼了,连他们的脑袋也保不住。
我太没意思了,帝师大人!简风致振振有词,谢大人,我关在这里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你,再这么下去,不等陛下要我的脑袋,你就已经把我无聊死了!
你可以选择自由的。谢玟不轻不重地道,我问过你了。
简风致涨红了脸:那怎么一样,我怎么能弃周大人于不顾呢?
正当谢玟想慢悠悠地回复他一句时,脑海里的童童忽然出声道:他倒是真清醒,萧九要是有他半分的炽热肝胆,也不会跟你到一刀两断的地步了。
谢玟让童童干扰了思绪,没能直接拒绝,他对上简风致期待的目光,叹了口气,简明扼要道:忠臣良将、千古明君,这种乏味故事你也要听?
简风致认真地点头。
我跟萧玄谦之间没有什么可谈的,就像是庄子说的,送君者皆自涯而返,君自此远矣。我送了他这么久,但是,也只能送到这里了。
玉狮子不舔他的手了,那双猫眼清澈地看着他。
萧玄谦是九皇子,你应该知道。谢玟的手放在长毛猫的怀抱里,被毛绒绒簇拥着。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可不跟现在这样。你知道重华宫的皇子都怎么叫他吗?
简风致摇了摇头。
谢玟原本已做好讲故事的准备,但到了这时候,他竟然连重复萧玄谦的过往都无法诉之于口。人曾经的贫贱和卑微,应当是一种该保护的隐私。
那时候他在重华宫做皇子西席,他是不世出的名士,天然该受到拉拢器重。那群在他面前讨巧卖乖的孩子,一转过身,就能孤立一个出生即丧母的少年郎。他们叫萧玄谦该死鬼,说他克死了自己的母亲,说他身份卑贱、说父皇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他,他只是给庄妃宠爱上的一个添头、一件摆设。
这偌大的宫闱,本该尊贵的皇子,竟然没有一个能得到温暖的安身之地。萧玄谦少年时身边也跟着一只猫,与养尊处优的玉狮子不同,那只猫跟少年一样警惕戒备、纤瘦矫捷。
那不是一只流浪猫,但它的主人却在密不透风的宫墙里久久地流浪。萧玄谦的身上经常出现恶作剧的痕迹,那些天真又残忍的恶意,就像是一道道符咒一样贴在他的命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