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玟常年在重华宫里出入,他的小厮为他撑着伞,风霜雨雪从不断绝。童童说得没错,他的多情就是一道最致命的软肋,在其他皇子西席视若无睹时,谢玟会叫停那些明目张胆的欺凌。
成华三十七年夏,暴雨天。年仅二十二岁的谢玟俯下身,那只精致优雅、属于执棋人的手,除了摆弄棋子之外,也同情心泛滥地擦干了萧玄谦沾满泥水的脸。
他看到一双怔然的双眼。
干净的布巾很快就被弄脏了,谢玟不在意这点东西,他问:你冷不冷?
少年没说话,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谢玟,这种眼神跟他身边的那只瘦弱的、相依为命的猫如出一辙。
为什么不反抗?谢玟道,你不是打不过他们吧。
萧玄谦看着他,反应了好久才道:因为我想活着。
想活下去。谢玟温声道,这么有勇气,已经比任何人都好了。
他站起身时,给萧玄谦留了一把伞,还有一张棋谱。但他不知道的是,萧九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他虽然有了伞,却不舍得让伞淋雨,他太珍爱这份礼物了。
这世上不被重视的东西,有他一个就够了。
第11章 解忧
帝师大人?简风致看他停住话语之后愣了一下神,在旁边小心地喊了一句。
谢玟收回思绪,仓促地敛回目光,避过萧九的出身,跟小采花贼说了一堆朝堂中事。简风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问,很给面子地配合故事,似乎觉得这些明枪暗箭既复杂又刺激。
就在两人聊天时,原本静谧恭肃的殿外忽然响起一截凌乱的脚步声,近卫和内官的脚步声紧随其后,崔盛的声调苦口婆心地响起来:公主、公主!您不能进去陛下要是知道了
另一个娇俏活泼的少女嗓音坚定答道:那就让皇兄砍了我的脑袋好了!
话音未落,紧紧闭合的殿门被双手推开,一个年方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站在门前,她的腰上挂着一截镶金的鞭子,背着光站在眼前。
殿门打开,光线铺天盖地地翻涌而来,几乎笼罩在人的全身。谢玟手里的玉狮子跟着紧缩了一下瞳孔,眯起眼。
解忧公主萧天湄定定地站在那里,她看着谢玟,忽然长舒了一口气,躬身行礼道:谢先生,我就知道您回来了。
海上仙山之类的传闻不胫而走,满朝文武除了沈越霄这类的心腹,或许有些还不得知,但宗室之间总该知悉了。
谢玟看着她道:湄儿。
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他似乎错过了女孩儿变化最大的三年。
萧天湄是先帝最小的女儿,排行十七,今年只有十六岁。正因为她年幼,所以在夺嫡之战中得以保全、毫发无伤。而且她不曾跟萧九一同读书,母妃也从未做过对不起萧九的事情。
因为她的母妃早逝,这位最小的妹妹几乎是萧玄谦和谢玟养大的,虽然不曾说过,但萧天湄早已觉得谢玟如同她的长辈父母般,乍一听到那个传闻,不啻于迎来至亲复生,非要亲眼看一看才行。
一旁的崔盛先是躬身行礼,然后摸到了郭谨身侧,嘀咕道:陛下还在前朝,你看这
郭谨郭大监将拂尘换了个方向,冷着脸道:难道你还敢上去强行不让两位主子见面吗?
崔盛无奈摇头,叫来后面伺候的文诚,让他赶紧去禀告陛下。两位内廷大监恭顺在站在一旁,看似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说,实则他们在侧,就已是最大的保险了。
萧天湄走到谢玟面前,她的眉宇还很稚嫩,但已是一顾倾城的美人胚子。少女的手按在腰间的鞭子上这是谢先生赠送的,是她往年的生辰礼物。
先生,萧天湄愈发动容,她哽咽了一声,压住了颤抖的哭腔,强自镇定道,下个月十九,湄儿要过生日了。
三年的时光对于他跟萧玄谦来说,只不过是少了触摸的温度,记忆里的一笔一划还都完整如初,但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孩子来说,她的人生尚且如此之青涩,分离便如此之漫长。
湄儿,谢玟心生无限感慨,除了久别重逢之外,还有些不辞而别的愧意。你要十七岁了,湄儿是大人了。
萧天湄登时万分伤感,她扑进了谢玟的怀里,原本占据那个位置的大白猫扭着尾巴坐在一旁,似乎早早地体悟到了少女的心情。
带着风、带着奔袭而来的日光、带着淡淡的脂粉和香薰味道,萧天湄埋在谢玟怀中,闷头哭了好一会儿,仍觉似幻似真,直到她想起身为公主的体面来,才抹去眼泪,眼角红彤彤地道:既然已经回来,皇兄为何不让我见?难道他心里介意我,要一个人独占谢先生吗?
谢玟虽觉这话说得有点怪,但对这么个小孩的用词也没什么严苛的要求,道:他介意谁都不会介意你的。
不,他会。萧天湄硬邦邦地道,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九哥了。就算是贵为天子、贵为九五之尊,没有谢先生在,皇兄也只不过是个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湄儿?谢玟没想到他们兄妹的关系竟有如此巨大的变化。
萧天湄站起身,背过去又擦了擦泪,发鬓上的流苏晃动不定:他既然知道先生是个贵重之人,却还不放在心上,将你跟其他乱臣贼子相提并论。拔除心腹、剪去羽翼、一步步逼先生只能服膺于他,做一个被掌控被钳制、没有自由的傀儡玩偶,难道九哥不知道当初是谁垂怜他、是谁为了解他的燃眉之急、救他百万雄兵,出京千里,几乎死在琼都的那条官道上?!
除了系统之外,对他们两人之事最清楚的就是萧天湄,但湄儿那时毕竟年幼,就算是明白,也不过只是记在心里而已。
公主转过身,已然褪去了哭泣之态,神色坚韧:我原以为皇兄待您是不同的,看来我错了。忠臣良将功高震主、从龙之臣不得好死,他要唯吾独尊,要无人管束,要说一不二,不要先生您了。
谢玟沉默片刻,他几乎忍不住地想叹气,自从回到紫微宫之后,他叹气的次数不在少数。三年以前,湄儿依赖萧九尤胜父母,将她的皇兄视为天底下最贤明之君、最聪慧之主,但如今,这两人之间的隔阂深重难解。
他跟萧九一起养大湄儿,待她如自己的子女一般。正因如此,萧天湄的每句话都像是将他这些年的疑虑、思考、迷惘,翻来覆去地拨弄、展示,如同开裂的伤口,明明已经陈旧结痂了,用力撕扯,却还能流出血来。
他接回您,也不是皇兄真的幡然醒悟了。萧天湄面有冷色,谢先生,他只是知道不能没有你,越是狠毒无情之人,越会深夜梦魇、备受折磨,他不过是想象征性地偿还、摆脱自己的折磨而已。我虽欣喜您回来,但也想干脆就让皇兄一世都念着您,才算偿还。
谢玟不知道萧玄谦会后悔,他以为对方所做的种种,都是做足了准备要跟自己一刀两断的,没想到他却后悔了。
他见湄儿情绪激动,久久难以平复,便像以前那样摸了摸她的头发,顺手将少女鬓边的朱钗扶正。但他没见到晃动的流苏之下,萧天湄看着他、却又溢满难过的双眼。
朱钗穿过青丝,公主却迟迟地闪避了一瞬,道:我已长大了,先生。
谢玟愣了一下,他还没有太反应过来这三年的变化,就好像湄儿还只是十一二岁似的,本朝虽然讲男女九岁不同席,但他毕竟是个现代人,十一二岁也就是上小学初中的年纪,跟他根本不是一个辈分的,所以一时忘却了男女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