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他想不出什么能把一切都解释明白的原因,只让他感觉生出一种行差踏错的不安。
大约是这御辇实在是平稳,一路上又安静,江画这一觉倒是睡得实在,朦胧醒来时候看到的是宣明宫熟悉的淡蓝色床帐,她倒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在宫门口都没下车,就这么直接回来了?
睁着眼睛想了想,她什么也没想起来,倒是外面徐嬷嬷听着动静,在门外恭敬地开了口:“娘娘醒了吗?奴婢们现在进来?”
“进来吧!”江画小心地避着自己腹上伤口的位置慢慢坐起来,然后见着徐嬷嬷等人已经换上了宫中的衣服从门外捧着衣服头饰之类的东西进来了。
回宫来之后就不比在宫外可以随随便便挽个头发不施粉黛穿个简单的衣服过一天了,衣服首饰妆容一样都不可少,样样都精致。
江画一眼看到那摆在最上头的镶嵌着红玉的头面,倒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张扬的首饰了,想着大概是内府送上来讨好的,便不由得笑道:“这套红玉的头面哪里来?之前没见过。这样式实在夸张了,还是换一套吧!”
徐嬷嬷道:“这是圣上让人送来的。”顿了顿,她又道,“这会儿快中午了,圣上说等会要和娘娘一道用午膳。”
这言下之意就是要戴着这套给李章看了。
在宫外自在了这么些时日,倒是有些不适应宫里面的规矩。
江画不免自嘲地笑了笑,道:“那就戴吧!”
“听说早上贵妃带着许多人还打算到宫门口迎接娘娘。”徐嬷嬷一边轻手轻脚地给江画换衣服,一边低声说着宫中的事情,“被圣上知道之后,圣上便发了火,还让她们各自回宫去。”
“我倒是没问,怎么在宫门口没停下?刚才醒来时候我还愣了一会。”江画看了一眼窗外,虽然这么久没回来,但窗外那些花草打理得还是和她走之前一模一样,半点也不会觉得陌生。
“圣上发火,然后就让人传旨了,说不必在宫门口停下,直接回宣明宫。”徐嬷嬷飞快地说道,“接着还让贵妃这两日就把宫务全部交割出来。”
江画微微挑眉,看向了徐嬷嬷:“宫里是有什么事情?贵妃惹恼了圣上?”
“不曾听说过。”徐嬷嬷说道,“如今大家也都还在猜呢!有说是郑婕妤惹了圣上不高兴,所以圣上就觉得贵妃不好,因为那日是贵妃引着郑婕妤和圣上见面的。”
“应当不至于吧?”江画直觉不太可能,“圣上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和一个小小婕妤计较,圣上也没那么小气。”
徐嬷嬷道:“那就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了——咱们圣上的心思向来是难以猜测的。”
江画点了点头,这一点她倒是很赞同,李章的心思就是很难猜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喜恶究竟是怎样——既然想不到,那也懒得在这件事情上费心思,她看向了镜子里面的自己,此时此刻头发梳起了一个高髻,两边垂下的头发都梳起来,便显而易见地觉察出她瘦了许多,脸色似乎也没有从前那么红润,她下意识摸了摸腹上那道伤口,隐隐约约其实还是有些些疼痛。
她也想起了太子李傃。
于是她问道:“太子现在回东宫了吗?”
徐嬷嬷想了想,道:“听说是在建宁寺中祈福,并不在宫中。”?
第90章 反话、可他知道不是
建宁寺是皇后健在时候为长乐公主祈福修建的。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庙中观音模样有那么六七分仿佛皇后的神韵。
李傃跪坐在蒲团之上,安静地抬头看着面前的观音,想起来许许多多从前的事情,想起来皇后还在的时候,他当时还年幼的时候,很多他以为忘记了的事情此时此刻乱纷纷地在心里翻腾。
认真说起来,他与皇后的关系并不能算亲密,尽管他们是母子。
兄妹三人中比较,皇后最喜欢仙仙,兄弟二人中比较,则是李傕。
他现在倒是很能理解这份疏离,他从小就在李章身边长大,从记事开始就在东宫,再怎么亲密的母子关系这样隔开,也会淡。
但有那么一段时间中,他并不能理解。
那时候他会暗地里想为什么皇后更偏爱李傕。
不过这个问题在当时并没有得到解答,因为皇后很快就觉察出了他那点别扭的小心思,与他讲了道理,又领着才刚学着走路的李傕让他带着玩耍,说到底当年不过还是个小孩,忽然多了个同父同母的弟弟,倒是比别的事情更让他注意,于是这问题很快就被他撩开,没有再过多琢磨。
后来第二次意识到他和皇后之间这样疏离关系是在仙仙出生之后,仙仙出生的时候皇后已经不再年轻,而他已经懂事——和年幼时候无知无觉相比,懂事之后他倒是很明白他和皇后之间的距离,只是从前他没有把距离和疏离等同,当他忽然意识到疏离这两个字的时候,下意识想做的是离自己的母亲近一点,以他当年的想法来思考,他并不想和自己的母亲那么远,他小小地往前踏了一步,却发现一切并不是如他所想那样,他和皇后不是能立刻亲近起来的关系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应当保持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才是最好的。
于是他停在了那个看起来安全的距离上,不远不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他的弟弟,也能看着他的妹妹,他心里想他是太子,是将来的皇帝,只要他足够有耐心,将来他便不用再离他们那样远。
不过很多事情从来都是想得美而已,当他年纪渐长,他看得到自己东宫中宛如小朝廷一样的官属,再看看他一直被李章压着没娶的太子妃,他就忽然明白有些事情或者就注定是没有结果和将来的,他在东宫这位置上只能看到过去和现在,过去满满都是遗憾,现在种种全是束缚。
果不其然便是出了变故,仙仙小小年纪就没了,再接着皇后也没了,几乎是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
从前那些矫情的小心思从此被他丢到脑后,他心想自己就只剩下一个弟弟了,身为兄长他要护着弟弟,将来若是因为这太子之位惹来了意外,去到地底下见到了皇后,或者能抱着母亲哭一哭心里的委屈,但他应当也不会去见她——这些矫情的委屈不应当说,那些事情是他应当做,那些委屈是他生了不应当的奢求,当他是一人之下的太子时候,他就不应当有那样莫名的念头。
他生过太多不应有的念头,他心里有那么多不能言说的肮脏想法,或者是历来东宫中太子都是荒诞他深受影响,或者是他便是天生有罪所以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或者——他还能找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来说明这不是他的错,那些念头都是别人强加给他的——可他知道不是。
所以他将来不配在死后去见任何人,他应当做一个孤魂野鬼,就在这世间中飘着,一直到三魂七魄都散去,彻底化作虚无。
黄昏来临了,外面天色暗了下来。
深而阔的大殿被夜色包裹。
李傃收回目光看向了门外,便见着天边云朵染着阳光的最后一丝金边,很快便被蓝色夜幕洇晕开来,沉入深深夜色。
“去休息吧!”李傃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来,在殿外等候的内侍急忙上前去扶了他一把。
“殿下晚上要看书吗?”内侍问道。
“不看,还是把我没做完的那条项链拿来。”李傃朝着禅房慢慢地走。
“殿下,还是叫个工匠来做吧?”内侍忍不住劝道,“您手上划伤了好几道口子,后头不是说还要用火烧?要是烫着了怎么办?”
“啰嗦。”李傃没有什么兴致地斥了一句。
内侍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安静的跟着李傃回到了禅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