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容冷白靡丽,一颗一颗的水珠从他的脸颊一直滑落到脖颈之间,湿冷的水汽氤氲出极浅的雾色,他在这一潭幽碧的水里,便好似传闻中形貌惑人的水妖一般。
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那几乎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嗓音仍旧低冽:“你要去哪儿?”
他的语气里竟少有地带着些不安与慌乱,“楚沅,你想做什么?”
“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楚沅却稍稍支起身体,对上他的那双眼睛,她轻声问,“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回来?”
魏昭灵迎上她的目光,苍白的唇微动,他眼睫微垂,“是。”
“楚沅,我不想骗你,那结界之内的世界终究不是我与夜阑旧臣们的故土,我也的确有过这样的打算。”
千年之前,在宣国用非自然的手段使他生魂剥离躯体之前,他也曾有过一统九国的宏愿。
正如赵松庭所说,身为君王,心向天下,他当然也有不肯屈居于结界之内的野心。
“但是楚沅,我这一觉睡得有些太长了,如今这华国一统,时过境迁,再非是当年逐鹿中原,诸国并起之大势,若我真的打破这里的平静,那势必是要用无辜之人的鲜血去改换天地。”
他或是想起了那被枯草覆没的魇都荒原,又想起山下她曾带着他看过的留仙镇,每一日的炊烟如旧,每一日的热闹如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享受这份平静安宁的生活。
“楚沅,时隔千年,这里再没有人等着我和夜阑的旧臣们回来。”魏昭灵声似喃喃,“我们即便是真的回来了,这里也不再是我们的故土了。”
没有夜阑的百姓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历史的硝烟早将他们埋葬在了那片荒原里,而山下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欢迎重新掀起战乱的人走进这里。
“没有意义的事,我何必去做?”
魏昭灵说着,又看向她,“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你也就不会陪在我身边了,是吗?”
他早将世事看得通透,也早将其中的利害关系想得分明,他知道自己的野心或终将他与楚沅彻底分割成两不相交的对立面。
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做到,为了让自己回家,而去毁了她生长的家。
楚沅定定地看着他,眼眶慢慢地泛红,半晌才用手去触碰他的脸颊,“我知道,你是不会那么做的。”
他跟郑玄离是不一样的,身为奴隶的那些年,并没有让他在强权压迫之下成为一个一定要踩着人骨,踩着百姓,高高在上的君王,反而是在做奴隶的那些年里,他看清了百姓最深重的苦难究竟是来源于哪里,所以在推翻旧朝,坐上王位后的那一日,他便彻底废除了奴隶制度,同时设立最森严的律法来约束官员。
他吃过的苦,再不肯让自己的子民去经历,像他这样的君王,却偏被他放过的那些盛国旧臣的子孙后代以笔为刃,描摹成了一个暴君的模样。
但每一个夜阑人都不会忘记,他们的君王魏昭灵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便是千年之后,楚沅踏上那片魇都荒原,也还是能够听到那座热闹的王城里,那些夜阑子民的声音。
他们旧音仍在,跨越千年,只是在等着她来,等着她唤醒一个沉睡的王朝,唤醒他们的王。
“魏昭灵。”楚沅忽然唤了他一声。
她说:“我不能跟着你一起走,我必须留下来,我要拖住赵松庭,不然你回去了,也连应对的时间都没有。”
“不,楚沅,跟我走!”魏昭灵那双清冷的凤眼始终紧紧地盯着她。
“魏昭灵,你心里其实很明白的,赵松庭那枚扳指跟你一定是有很深的渊源的,否则那东西不可能会把你害成这样……”
楚沅回握住他的手,还弯了弯嘴唇冲他笑,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她的眼眶有些泛红,低下头,额头同他相抵,她忍着胸口的酸涩,说,“我一定要留下来,那个东西害得你有多疼,我就要赵松庭有多疼。”
明明他这一辈子已经活得很辛苦,却偏偏总有人不肯放过他。
“你听我的,好不好?你的臣民都在那边等着你,你不能不回去。”楚沅一手捧住他的脸,“赵松庭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不要担心我。”
“我不想你再受伤了,这一次我和你一起把所有事情都解决了吧?我答应过你的事,我都会做到,是生是死,我都会陪着你,你不会是自己一个人的。”
“魏昭灵,”
楚沅还是没有忍住,她明明是在对着他笑的,可是眼泪还是从眼眶里跌下来,她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很喜欢你,我想要你活着,我还想跟你一起去瀛巳城……”
她俯身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眼睛,又一根根地掰开他紧紧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同时她周身冰蓝的流光四起,托着根本不剩多少力气的他,慢慢地重新沉入潭水之下。
魏昭灵隔着层层的水波,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脸。
他朝她伸手,手指却点破了映着她面容的水波,让他再看不清她的脸。
“沅沅……”
第81章 夜阑守陵人 楚沅,你还是做错了选择。……
楚沅连夜从龙鳞山上下来, 也没有去住宾馆,而是找了自己之前住过的那户民宅。
或许是因为神经一直紧绷着,这一夜她也并没有睡好。
第二天清晨迷迷糊糊地听到院子里剁猪骨的声音, 楚沅清醒了些, 起来洗了把冷水脸,将鸭舌帽扣在头上走下楼。
男主人蹲在院子里一边剁猪骨, 一边跟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聊天,那人穿着单薄的衣裳, 头发打理得很精神, 胡子也都剃了个干净。
楚沅第一眼看到他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反是那人回头看向她时, 先喊了声:“楚沅?”
他那双眼睛里迸发出惊喜的神情,再不像曾经在路上时那样的浑浊灰暗。
“孙叔?”楚沅听见他的声音才终于确定他就是当初的孙玉林。
清晨薄雾微浓, 楚沅跟孙玉林在镇上的一家早餐店里吃早餐,她忍不住再将孙玉林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衣着整理得干净体面, 剪掉那半长不短的头发之后,整个人看着竟也透着些斯文气。
“孙叔, 您这是打算安定下来了?”楚沅吃了一口包子, 开口问道。
孙玉林抬起头看她, 又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