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唯有如此,才能告慰那些地下的亡魂。
这是他坚持一直活下来的原因,也是支持他继续走下去的理由,他身上背负着太多战友的血仇,一日不报,都无法安心入睡,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们一个个倒在自己的面前,将他整个人都浸在血色之中。
“好。”方靖远伸出手,与他握在一起,感觉到他手掌的力道,抬头时,忽地看到他侧过头去,躲过他的视线,却还是甩落下几滴泪来。
“我也要。”赵不弥忽地踮起脚尖,很努力地伸长了手臂,将那只小小的手掌,也叠放在他们两人的手上面,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也要替阿爹报仇,替九叔和其他的叔叔哥哥们报仇!”
方靖远眼中也不觉有了泪意,用力点点头,用手盖住他的小手,“好!”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尔虞我诈
原本, 纥石烈志宁对这次“智取徐州”的胜利十分满意,觉得这一役完全可以成为自己的代表作,足以名留青史, 在后人学习的兵法战策中成为一项典型案例, 让人反复学习和研究, 对他的智谋和用兵之道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一切的前提是,没有那场雷火的话。
他并不同于其他的金国将领,他曾是前金国皇帝,后来被贬为海陵王的完颜亮的亲卫,亲眼见证了一个皇帝是如何从英明神武到昏聩残暴的过程, 看到大金因他的横征暴敛穷兵黩武而陷入困境,最终失去了帝位也丢了性命。
纥石烈志宁原本打算以身相殉,方不负先帝对他的提拔和重用, 没有完颜亮,他只是个最低等的马奴, 而如今,他是大金国的驸马, 执掌十万雄兵的统帅, 独掌一方的节度使……他的宁死不降, 被完颜雍带来的人彻底摧毁。
那是他的妻子, 完颜亮的妹妹, 和他们的孩子。
完颜雍答应他归顺后,一切待遇不变,甚至仍将原汴京也就是现在的南京所辖地区都交给了他,尽管这里目前是与南宋交战最多的地区,但这种敢于留用敌人属官并委以重任的,只有汉人历史上的唐太宗做到过。
魏征后来成了唐太宗的“人镜”, 完颜雍也希望纥石烈志宁能成为他的魏征。
所以纥石烈志宁是打算用南宋的江山作为自己效忠的礼物,献于陛下阶前,成全这段君臣佳话。
在他看来,单纯只靠武力是无法彻底征服那些宋人,天下这么大,他不能只守在徐州,皇帝陛下都开始增加汉人科举取仕的录取名额,用汉人和他们的法子来管理汉人,远比武力攻击要效率得多。这次获胜就是明证。
完颜雍将四书五经和孙子兵法以及北宋时代武学专用的《武经总要》都下发给了各部首领和朝中文武百官,但肯学的依然是少数,纥石烈志宁就是其中之一。
尝到了用间的甜头,他就想试试震慑人心的办法,那些真正宁死不降的人,成了他的眼中钉,就算成全他们一死,也要借他们的人头来教训其他的人。让那些汉人明白,只要他想,就随时能打回来,背叛他和大金国的人,只会落得跟那些人一样的下场。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一场诡异的雷火,让府衙大牢付诸一炬,连救火都救不灭,黑红色的烈焰将整个大牢和半个府衙吞噬,里面所有的人最后都化为黑色的枯骨,分不清谁是谁,他只能命人就地挖坑掩埋,将那一块地方彻底废弃。
而三日后,就有传闻,说天降雷火是因为他意图拥兵自立,为先帝完颜亮复仇,引来天雷惩戒,以作警示。
这消息,等传到他耳中时,整个徐州城几乎人尽皆知,尤其是作为他副手的徒克单宁,第一时间就派人出城北上,说是去燕京送攻克徐州的捷报,可其中还有没有夹杂其他的东西,他们都心知肚明。
单宁是金国太子的人,对太子和皇帝的忠诚毋庸置喙,但对他纥石烈志宁就未必谈得上忠心了。两人之间甚至还有些过节,分属敌对的部落,如此安排,也是完颜雍从史书里学来的“制衡之策”。
可在纥石烈志宁眼中,这制衡之策,跟拖后腿没什么区别。
他立刻上书表明心迹,认定这是宋人奸细散播的谣言,他建议可以照葫芦画瓢,也派人去临安用此反间计,说那方靖远在海州一带,笼络人心,推行的新政与南宋大为不同,使淮东以及山东一带的百姓,只知有方使君,不知有南宋官家……
这份密信在送达完颜雍的案前时,以及在临安实施,甚至效果远胜于纥石烈志宁的计划。
就因为那些死去的豪商勋贵子弟们,他们本是看到海州的成功眼红而打算在徐州复刻这种成功,在他们看来,方靖远的小打小闹,远比不上他们的大手笔,而金兵的一退再退,让他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真的以为如今的大宋已经强大到让金兵望而却步的程度。
毕竟,这二十年来,临安都未曾经受过战火的洗礼,这一代的勋贵子弟更是从未上过战场,从不知其中的厉害。
等他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们为自己的愚蠢和错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他们的家人在悲痛之余,却迁怒于方靖远和赵士程,或者说,推卸责任。
毕竟,死者已矣,而赵士程还活着,失守之责,他责无旁贷。方靖远也活着,救援不利之责,他也无法推卸。
至于已经死了的那些人,他们都已经死了,死的连尸体都无法分辨,无法带回临安下葬,还能对他们如何处置?
临安朝廷为此争执不休,范成大和陆游在朝堂上与人吵得嘴都干了,也不见赵昚开口,彼此对望一眼,只觉满怀悲凉,深深的无奈。
赵昚坐在高处的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翻看着案上的奏折,所有人都以为他在看这些大臣们的弹劾奏章,却不知他在看一封信,除了熟悉的笔迹写下的书信外,还夹带着一封血书,真正的血书。
从密折中取出来时,他身边的太监都哆嗦了一下,本准备抢先处理了那封血书,却被赵昚阻止,要过来亲自过目。
他知道,这个时候,方靖远送来的信,绝不会无的放矢,这封血书,自然会有它的用处。
面无表情的皇帝,比怒形于色的皇帝,更让臣子们害怕,争吵得面红耳赤的群臣终于发现能做出最后决定的那位一直没有出声,只是在静静地看着他们争吵,眼神高高在上,如同俯瞰一群幼儿在吵闹,那种冷淡的带着嘲讽和鄙夷的眼神,让一些老臣恍惚看到个熟悉的人,忍不住晃了晃脑袋,那人明明已经走了,已经成为他们弹劾的对象,怎么可能还在这里。
一定是吵得太久昏了头,应该说明观点陈述证据后,就请官家定夺才是。
众臣转向赵昚,慷慨陈词,正准备请他批阅劾章,给那两人定罪,再谈处罚之事,赵昚终于抬起了眼皮,冷冷地扫过众臣。
“你们说完了?行吧,既然你们的奏折朕都听完了,那众卿也来听听方卿家的奏折是如何说的吧。”
群臣的眼皮一跳,方靖远的奏折?这么快就送来了?
站在最前排的张浚和史丞相对视一眼,隐约都感到几分紧张。方靖远骂走他们前任之事,他们都曾听过,之事他们是在那之后入朝拜相,并未亲身经历过当时的情形,虽觉得后人形容的有些夸张,但还是对他不得不生出几分忌惮之心。
“徐州之败,在臣预敌不足,救援不及,乃至徐州得而复失,数万将士沦于敌手……”
听到方靖远一上来就痛心疾首地自承过失,众人都松了口气,既然他肯认错,看在官家的面子上,大家也不是不可以高抬贵手,对他从轻发落。看来这位昔日眼高于顶清高自傲的小方探花,在经受了外放的苦楚和战火的毒打后,终于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开始懂得放下身段了。
“然,臣虽有过,却非首过。今日徐州之失,论及首罪,当属泗州、楚州两地制置使,眼见灵璧得胜,不思支援,坐失良机。得知徐州之围,枉顾同僚性命,不出一兵一卒援助,甚至放弃灵璧要塞,致使宿州敌军长驱直入,包困徐州,数日,不得救援……”
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吸气之声,先前最早指责和弹劾方靖远和赵士程的,就是泗州和楚州制置使,指责他们作战不力,致使徐州沦陷,其他人才跟上一窝蜂地弹劾,可谁能想到,他们的先下手为强,就是为了掩盖自己当时不肯出兵,贻误战机的责任呢?
替他们说过话的御史和文官,已经悄悄地将自己还未送上的奏折藏进袖笼里,生怕被人看见。
“除泗州、楚州之外,尚有国奸,混于城中,挟持使君,逼迫守军,开启城门与金兵里应外合,致使本可坚守一年半载的徐州城,沦于敌手。”
“此等国之奸细,身为宋人,却甘为金奴,通敌卖国,致使徐州沦陷,死伤无数,枉为人臣。还请陛下严查其亲友,是否有同气连枝,一味卖国之举。如此国之内奸,于国于民,皆为大害,当严加查处,严惩不贷!”
“启奏官家,冤枉哪!”内侍刚读到此处,就有几个大臣惶恐地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喊冤,“微臣之子只是去徐州襄助,不光送粮送钱,还施粥施药,救济老弱妇孺,做的都是善事,结果却死于金人之手不算,还要被污蔑为奸细,请官家为我等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