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街门楼5(1 / 2)
那尖下巴的女孩一双蓝色眼睛总不住打量她, 却自始至终没同她说过一句话。她叫黛西, 淮真视线经过她, 偶然与她对视时, 莫名能从她眼底读出一点不喜或是敌意。
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她听见安德烈同她说:“黛西,你这样十分无礼。如果你不打算收敛你的视线, 至少应该微笑。”
黛西说, “微笑?对谁?我从不对任何一个美国乡村女孩微笑。有色人种?别提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来唐人街。”
淮真无比庆幸这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场美国小碧池们的糟糕见面会。她几乎能想象这女孩回家点评她的ins主页,“我天,看看她这些糟糕透顶的自拍, 还不如没有。”
再往下翻一翻, 发现她每天的日常生活与交友圈子都被困在这小小chinatown里,甚至需要每天早起不甚雅观推着一板车衣服出门,挨家挨户上门敲门, 在这著名红灯区和杂货铺, 与每天早起的女郎打招呼或者斗嘴……黛西高贵的自尊自信会得到无上的满足。她一定会想, “她甚至没有一张和小赫伯特的合照,真是个可怜的女孩。”
假如有这一类社交软件,淮真一定会迫不及待上传自己每一天的生活。
大概只有关帝才知道她有多喜欢这地方。
安静了一小会儿,她听见黛西又问,“她是否只有八十五磅?”
那是一句法语, 但淮真听懂了。感谢欧罗巴, 学生们多多少少一点其他国家日常用语。
也感谢克劳馥与穆伦伯格已经移民到美国足够多年, 多到让年轻一代的家庭教育里, 法语与德语成为并不是不可或缺的一项。黛西的法语也许并不比她好太多。
这次轮到淮真同她微笑。
“这体重在华人女孩里不算太轻,但因人而异。最近有听取华人医生的意见尝试增重。”
黛西有些尴尬,扯了扯安德烈衣袖,一脸“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她会法语”。
安德烈摊摊手,表示他也才知道。
凯瑟琳再次笑起来,“增重?也许去健身房是个不错的主意。”
“唐人街没有健身房。”
“也许可以去西泽常去那里——他有带你去过吗?”
西泽一脸不想说话的表情,“没有。”
“事实上我跟他不熟。”淮真抿嘴笑道。
凯瑟琳瞪大眼睛,“噢,是吗!”
西泽看了淮真一眼。
她也回望过去。
my girl?听起来很好听,很值得尊重,但是她并不觉得达成过类似共识。
这一类饱含某种默契的对视,在有心之人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黛西仰头,看到合和会馆绿色房屋上同时飘动的两面旗帜——“四十八星旗旁边那一面是什么?”
安德烈道,“是中华民国国旗。”
“为什么同时悬挂两国旗帜?这里不是美国土地吗?”
安德烈抬头看向淮真。
她知道自己应该尽职做个解说了。
淮真答道,“华人文化认同问题。”
“文化认同?”黛西嗤笑,“我们也是移民来的。”
“华人来到美国,比大规模抵达东岸的欧洲人要晚两百年。因为中华民族有近五千年的文明,即使移民过来已有三代,所以文化认同仍不在美国形成,是典型后喻文化民族。”
黛西问,“那是什么?”
“社会秩序不依靠法律维持,而依靠风俗习惯等等思想与行为来维系,在这种文化里,长辈有绝对权威;于此对应的是前喻文化,在这类文明里,长辈不再是向导,而且根本不存在向导。”淮真试图将这个问题更具象一点,“后喻华人喜欢从从前吸取教训,前喻喜欢展望未来。华人是最为典型的前者,美国则是极端的后者。”
包括后世斩获诸多奖项的电影里,华人电影永远在展现民俗风情,极具吸引与思考的都是旧的部分:卧虎藏龙,颐和园,霸王别姬……美国电影却在无穷无尽的想象力中探索新一代的情怀,除开无数鼎鼎大名科幻著作,淮真觉得最典型是《头号玩家》。
最近这一段时间里,她无数次探究着唐人街与西岸白人冲突的根本原因。
这种天壤之笔的文化体系,大抵可以成为造成这种抵制与排拒至关重要的冲突。
一间特意洒扫出来的礼品店外聚集了不少白人女孩子,凯瑟琳驻足看了一阵。
淮真以个人意见建议道,“也许可以去买一些画黄龙旗的邮票用以珍藏。改朝换代了,从前唐人街堂会的黄龙旗也改换作青天白日旗,黄龙旗邮票已经绝版,老板舍不得销毁,可以留下以供珍藏。”
“绝版”二字对女孩子的吸引力并不一般小。在凯瑟琳怂恿下,黛西也跟进店铺挑选邮票。
淮真仰头,觉得自己手头宽裕了,也要去邮局搜集多一点四十八或者未来的四十九星旗。到以后终于成为五十星的不久将来,这两款邮票都会成为天价。
跟在女孩们后头,淮真见安德烈放慢脚步,有意同她聊天。
“黛西对西泽就像一切普通女孩对帅哥的心血来潮。相信我,去香港前一月,她不停念叨着的还是一名耶鲁毕业的old money。”
“old money?我想你们都是。”
“若不是这次旅程,她压根记不住小时候那总将她吓哭的隔壁少年。作为她的兄长,我不认为西泽比她看上的任何年轻帅哥好搞定。”
“你怎么会以为我能搞定?”淮真笑道,“我确实和他没有那么熟悉,甚至上一次对他发出礼貌邀请,都被视为僭越。爱情在这片风潮开放国土上任意两个年轻俊男靓女之间萌发,都是无比轻易的事情。但我想不会轻易发生在加州存在于一个共和党排华者——与一名华人之间。尤其是,我是得到他的帮助,才恢复自由。西泽很绅士,也很疏离。my girl是他能给予的最好尊重,我很感激他。”
“相信我,他确实对你十分感兴趣,这件事在他身上极少发生。”
“我当然相信他对我有一些好奇,否则他一定不会在那一通电话以后踏进那一家杂货铺。我记得有讲过,美国人永远在寻找新鲜刺激,而华人却始终容易怀旧。”
这番话还未讲完,安德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淮真从他蓝色眼睛里读到一种离奇的情绪。
带着莫大哀恸,怆然,恍然大悟,甚至还有一些被误解的伤感与委屈。
店铺里人来人往,是流动的,可那一刻安德烈却像是静止。他在悲痛,而那种悲痛不可逆转,无可挽回。
她突然想起一个词。叫做永失吾爱。
淮真吓了一跳。
那一秒过后,凯瑟琳在远处呼喊:“安德烈——”
安德烈顿住,视线从淮真脸上移开,越过她走向凯瑟琳。
她回头看了一眼,心情仍难以平复。但她知道,那一刻他在试图辩解,为他自己,为某一件事。
但他不能说。
否则下一刻,淮真甚至觉得,自己会从他口中得到一个女孩的中文名字。
“季淮真。”
西泽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死一样的沉寂消失了,周围杂乱的英文渐次响起。
“我等太久了,”西泽不想进店铺,大概是在门口等太久等的有些不耐烦,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腕,“他们人呢?”
淮真偏偏头,往里看了一眼。
西泽往里挤过去,仍捉着她的手腕,看样子是想连带着她一起带进人群去。
一边走一边抱怨,“季淮真,你能不能给自己起个英文名,比如sophie, ana之类的?”
淮真心里好笑,“你不是会讲广东话吗?”
“语言是工具,不是用来讲一些无比绕口而毫无意义的拼凑词汇。”
“淮真有意义。”
“我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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